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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句話開頭,已經使得屋子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聽李敏說話,生怕漏一個字眼。姑姑與朱公公交流著眼神:不管人家怎麼傳,李敏確實是有點料的。這樣的見解,高談闊論,卻富含底蘊,真不是一般大夫能說出來的東西。
立在屏風外的徐掌柜一樣是心裡吃驚,知道李敏醫術不差,上回聽李敏說什么小柴胡湯聽到他都頭暈腦脹,但是,那是說方子,他徐掌柜不懂很正常。如今李敏說的是他徐掌柜熟悉的藥材,他徐掌柜一樣聽得很震驚。因為李敏短短几個字,就可以把一個藥最大的特性與利害都說出來了。
淑妃等人肯定不像徐掌柜,肯定還是聽不太懂的。
“李大夫意思是說,我這個病,吃了這個藥,既是藥,又是毒?”床上的那個主子問。
“淑妃娘娘是個聰明人,臣妾不需多言,娘娘心裡也明白。娘娘日久這個病一直沒有好,臣妾不相信娘娘心裡從來沒有懷疑過。”
“李大夫才是個聰明人。”淑妃的目光掃過李敏那張清淡的雅容,沒有一點胭脂俗氣的臉,底下卻是蘊藏著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光華,淑妃像是難以掩飾心中的一點心境,輕輕咳嗽了兩聲,“李大夫心裡應該清楚,本宮這是別無他法了,只能來李大夫這裡尋找一線生機。”
“臣妾只是個給人治病的大夫,生機不生機這種事,做大夫的只想說一句,如果病人自己不想活,大夫不可能讓病人活。”
“好比那個齊常在,自己作孽不想自己活,結果,真的不能活了,是不是?”淑妃那一聲笑,與其說淒涼,還不如說同這封閉的屋子裡一樣陰森寒冷。
李敏抬頭,借著燭光能看見了她仰頭時露出在被子以外的臉。那臉,實在讓人驚詫。應該說,與十一爺朱琪描繪過的,萬曆爺說的誰看多一眼都要戳掉人眼睛的美人,簡直是天地迥別的不同。
其實,不能說這張臉沒有美人胎子。好比她李敏,當年被王氏折磨的,瘦骨如柴,顴骨突出,再美的基因流傳下來,被病折磨到最終,也就是那張像鬼一樣的臉,被稱為病癆鬼。眼前的淑妃不過也不過是如此。只是,她李敏當時是瘦的骨頭突出來。她淑妃是臉腫,腫得像個大胖子。
發現李敏看見了自己的臉,淑妃狠狠吸口氣:“怎麼?本宮這張臉是不是把李大夫都嚇壞了?”
“娘娘,臣妾什麼病人沒有見過,比娘娘更像鬼的病人都見過。臣妾可以說連鬼都不怕,娘娘這張臉,在臣妾看來不過也就是排泄不好,多了些水淤積罷了,把水排了,也就瘦下來了。”
姑姑和朱公公又是一串驚詫的目光在李敏臉上掃過:這真的是,不止是有點料而已。
“你,你剛說你能治好本宮的病?”淑妃激動起來,露出的手指頭抓住了毯子。
李敏看見了她露出毯子外的四肢,不無意外,全都是水腫的體徵。
話要從頭說,淑妃這個病,還是需要她從朱公公籃子裡看見的那味藥說起:“臣妾不知是誰給娘娘出的這個法子。但是,那個藥確實不能再吃了。雖然,那個藥,能緩解娘娘的一些病症。比如,那個藥,是一枚補氣藥,補的心氣。娘娘氣短,又咳嗽。偏偏那個藥,又可以潤肺止咳,祛痰平喘。娘娘胃腸也不好,常常抽筋似的肚子裡一陣疼痛,那藥,剛好又可以緩急止痛。最後,說到這個藥最神奇的功效,叫做解毒了。臣妾不知道那人是不是這樣告訴娘娘的,引用了神農的話說,此藥久服了可以輕身延年。幾乎算是一枚長壽藥了。”
淑妃再仔細聽完李敏這段話,剛才激動的神色忽然間都平靜了下來,眼神里,乃至發出了一股戾氣,盯在李敏臉上:“李大夫真是了得。什麼都不用問本宮,只是看,都可以知道的幾乎一清二楚。”
“臣妾不敢當。”李敏抬起頭,與她平靜地平視著。
淑妃觀察她,她也在觀察這個景陽宮的主子。對於這個主子,現在宮裡宮外的傳聞有多精彩,肯定不亞於她李敏。因為說來說去,劉嬪和齊常在都是景陽宮裡的人。主角肯定不是她李敏,要也是景陽宮的主子。
“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麼在說本宮嗎?”淑妃靠在坐墊上,輕輕喘口氣,氣息如雲,美人的氣質依然如故。
李敏的眼睛像是望到了屋角里去。
淑妃在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恐怕李大夫心裡頭,在剛接觸到這事兒時,想的,和那些人是一個心思。是的,怎麼會有錯呢?齊常在和她肚子裡的孩子都不保了。誰不知道,齊常在剛在皇上那兒得寵了,心高氣傲,想篡奪景陽宮主子的位置,只差個機會。再有劉嬪,在景陽宮裡掌握大權,怎不讓那個景陽宮真正的主子心裡記恨已久。因此,景陽宮的主子在背後,只要慫恿下齊常在去絆倒劉嬪,再趁機讓齊常在和孩子死了,等於是一箭雙鵰。不要怪你李大夫這樣想,恐怕太后娘娘也只能懷疑到這份上來。”
“娘娘確定與這樁事兒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李敏開了口。
“如果本宮說,本宮本想攔著齊常在,後來想著這人也不過是個蠢貨,剛好讓劉嬪收拾掉,你李大夫信不信?”
姑姑和朱公公這時候都走了上來,對李敏跪了下來,說:“隸王妃,我們娘娘,若是有心害劉嬪的話,早下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不嫌久。真有這個心思想除去一個人,處心積慮,耐心等候最佳的機會,是必要的。娘娘何等聰明的人,怎會不知道等這個字?”
一段話下來,本想擦眼淚爭取同情票的姑姑和朱公公都停止了動作。
淑妃一瞬間she向李敏的光猶如刀子。
李敏想都不需想,此刻輕鬆揭了淑妃的底子一點都不難:“淑妃娘娘,臣妾一開始說了,臣妾只會治病,只認得藥。人心難以揣測,說的話是真是假難以捉摸,但是,病,藥,都是不會騙人的東西。娘娘用大量甘糙,是為解毒不為其它。雖然甘糙有其它功效能輔助娘娘緩解症狀。但是,論其它藥,也能幫娘娘做到這點。唯有甘糙解毒這點,既能符合娘娘緩解病症所用藥方,不引人懷疑,又能解毒。娘娘敗就敗在,輕信了他人的言論,或許說是,輕信了神農的言論,真把甘糙當長壽藥服用了。”
“甘糙是為解毒,又怎會成為毒?”
“如果娘娘不信,又為何今夜連夜到臣妾這兒找臣妾看病?”
淑妃的氣喘著,一陣陣喘,手指抓住毯子,說:“本宮沒有害人,本宮可以發毒誓,沒有害過人。”
“臣妾給娘娘講一個故事吧。一隻老虎看著一隻小羊,想撲上去吃了它。另一隻羊,看見了這一幕。它知道自己如果出去,老虎肯定把它和小羊都吃了。怎麼辦?只能是躲在糙叢里看著。看著老虎一步步怎麼把小羊吃了。或許老虎吃飽了,也就不會來吃它了。”
淑妃是知道的,知道有人設計想謀害十九爺的事。但是,她沒有出聲,和劉嬪一樣。袖手旁觀的結果,害人害己不說,遠遠不止如此而已——
李敏垂下眸子。
淑妃的臉灰如敗色,有些東西她一直想不明白,到現在被李敏點破之後,她終於想通了,原來,原來有人早已知道,恨死她了。
這個恨她的不是別人,正好是劉嬪。
你分明為景陽宮的主子,分明為十九爺的養母,保護十九爺是你的責任。可是,你放任他人的魔手伸到了景陽宮這裡,伸到了十九爺身上。
“娘娘,知道這毒是誰下的了吧?”
“不,不是劉嬪。絕對不可能是她。”淑妃急促地喘口氣,“我身上的毒,在劉嬪來景陽宮之前,已經有的了。”
“所以,娘娘放任那人殘害十九爺,殘害齊常在,因為這樣那人的注意力會從娘娘身上移開。可是,娘娘有沒有想過,那隻老虎永遠都會有再餓肚子的那天,都會惦記著那隻藏在糙叢中以為這樣袖手旁觀就能安全了的羊。”
淑妃的手指猛然揪起了毛毯,牙齒狠狠地咬下嘴唇,在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不知是嘶吼還是呻吟。
景陽宮的主子,既不是那隻雄心壯志無比貪婪的老虎,也不是一隻心計歹毒的狐狸,只是一隻懦弱的羊。因為懦弱,它可以把所有良心都捨去,只知道,犧牲同伴,不出聲,不出聲,不出聲……老虎吃完了所有的羊,最終還會不會放過她呢?
淑妃的眼中貌似閃過一抹亮光,道:“李大夫,我該怎麼辦?”
“臣妾告訴過娘娘,病人想死的話,沒有大夫能救的了的。”
“本宮都明白了。”淑妃轉過頭,看著她的目光澄淨如月,終究還是個美人,“你幫本宮治病,本宮欠你的人情,本宮會記著的了。”
李敏唇間溢出一絲氣,隨之轉身繞過屏風,對等候在屏風外已經呆掉了的徐掌柜說:“你過來。”
徐掌柜慌忙拿袖管擦掉額頭的一串大汗,緊隨她到了隔壁。
隔壁房裡,心靈手巧的春梅,已經是把文房筆墨都給李敏準備好在桌上了。李敏給淑妃開藥,今晚第一副藥要馬上服下去。其實淑妃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只是李敏不敢對病人當面說。淑妃好不容易想有了與命運一爭的勇氣,如果知道自己的病其實嚴重到差不多要死的地步,八成要受到打擊和影響病情。
“藥材,你等會兒自己抓。藥量一定要精準,一點閃失都不行。”李敏邊向徐掌柜交代。
徐掌柜唯唯諾諾地應道:“是,是。”
春梅都有些吃驚地看著徐掌柜的反應。徐掌柜在李敏面前,可從來都沒有這樣過。雖然兩人是主僕,徐掌柜對李敏尊敬,但是,徐掌柜也是個有自信的掌柜,從來沒有發出過這樣怯懦的,好像辦錯事了的聲音。
徐掌柜辦錯事了嗎?
“大少奶奶。”徐掌柜雙手接過藥方子,終於忍不住問了句李敏,“那個甘糙,真的是有毒嗎?”
從事藥材多年生意的人,徐掌柜真的不知道甘糙有毒。甘糙多好用的藥,大夫都喜歡用,雖然確實是,李敏說的沒錯,大夫用的時候劑量都不多。可有時候比如一些補氣的藥方,甘糙的用量蠻大的。不止如此,有些人長期用是有的。
“只要不超過劑量,算不上毒藥。但是,是藥三分毒。多好的藥,都是有一定毒性的。”李敏這話不算解釋,是抬眉掃了下徐掌柜額頭的虛汗,“怎麼,讓你想起了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