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頁
一個人影伏在馬背上,夜色深深,馬背上的人頭上戴著帽子披著斗篷,讓人看不清楚面孔。
藥堂的夥計聽見馬聲,跳上來台階。徐掌柜走出門口,手指搭著眉毛探望。見一匹栗色小馬奔跑到離店左邊幾尺遠的地方停下,馬背上的人,像是滿身大汗騎的很累從馬鞍上滑落下來。兩條腿站在石子路上站不太穩,看出是年紀有了,拿袖管擦著額頭的汗珠,叫了聲:“徐掌柜——”
聲音沙啞,從夜裡空氣中傳過來,夾雜在秋季寒色的風裡,仿佛陰森森的,讓人全身神經肌肉都繃緊了。
徐掌柜卻是在聽見聲音的一刻,眯了眼珠子,撩起袍角幾步跑下台階向那人走去。
到了那人面前,靠近了看,依稀認出斗篷下朱公公的那張臉,徐掌柜問:“公公?”
朱公公幹咽了口嗓子,噎著唾沫潤口,可見他這一路跑來有多急,都口乾舌燥,說:“宮裡我的主子說了,說是來給李大夫送個信兒。”
“什麼信兒?”徐掌柜緊張地打量他上下,想看出點蛛絲馬跡。
朱公公靠近他耳畔,輕聲說:“我主子,上次服了李大夫開的藥之後,好了不少,但是,這兩日又發起了燒,希望李大夫能給她再抓點藥。於是,聽說那事兒後不禁心裡頭著急,讓給李大夫送封信。李大夫不在,你看也可以。”
一張紙條,通過朱公公的手,不被外人看見,直接遞進到了徐掌柜的袖管裡面。
徐掌柜充滿疑問的眼神看了看對方,見對方點了頭,急忙低頭在紙條上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徐掌柜的眼睛瞪直了。
朱公公拍拍他肩頭,道:“我這得走了。要是被發現我出過宮,上你這兒來,麻煩了。”
徐掌柜連忙幫著他上馬,邊鞠躬答謝道:“我家小姐,改明兒肯定到娘娘那兒答謝。”
“答謝不用了。我那主子說了,這一輩子都會惦記著李大夫的恩情。”朱公公說完這話,轉過馬頭,揚起馬鞭,啪一聲,栗色小馬揚起一塵灰,消失在黑暗的巷頭裡。
徐掌柜也不敢延誤了,雖然心裡頭慌著不知道是這個信兒是真是假,但是,既然是淑妃冒死讓人送出來的信,八成是真的了。淑妃沒有理由騙他們。何況,這事兒,早先李敏已經有所預料,提醒過他了。結果,仍是防不勝防,要栽了嗎?
徐氏這家百年老店,怎麼可以這樣毀之一炬了?
徐掌柜踩上台階的時候,步履微微不穩,像是要傾倒。身旁一個小夥計眼疾手快扶住他,喊:“掌柜——”
聞聲,徐掌柜側頭望過去,望到了小李子的臉,嘴唇一張,懦道:“你怎麼在這?”
所有人都幫著搬東西去了。
小李子輕聲說:“剛才看見掌柜走出去,小人是擔心掌柜有什麼事,畢竟這風高夜黑,街頭出現個歹人也有可能。”
這個夥計,徐掌柜知道,是個有心眼的。這點李敏也和他說過了,能用即用,現在要找個機靈的能辦事的多不容易,而藥堂里本身挺缺人的。
想到這兒,徐掌柜上下掃了他兩眼,說:“你告訴眾人,能回家的回家,京師里沒有親戚可以躲的,收拾軟銀,到京師以外藏幾天。過幾天,等風頭過了,沒事了,我這裡有傳話出來讓他們可以回來的,再回來。”
小李子愣了一下:“掌柜,這?”
“什麼都不要問了,趕緊把我這個話傳下去,不要引起騷動,都偷偷地從後門後巷裡出去。東西放在店裡不用收拾了。”說完,徐掌柜推了他一把肩頭。
小李子回頭看他一眼,見他點了頭,回身,一溜小跑沖向了後院。
徐掌柜見沒有旁人了,拿出袖管里藏著的字條,展開後看了幾眼,確定是“順天府”那三個字沒有錯之後,把紙條揉了揉揉成一團,塞進嘴巴里一口咽下。
抬頭,望到藥堂上方的黑木牌匾在夜風裡搖搖晃晃的,徐掌柜皺了眉頭,看是不是搬張凳子拿把錘頭加固一下。但是,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小李子通知完所有人,跑回到前堂,看見徐掌柜一個人坐在張板凳上守在藥堂門口,小心翼翼靠到掌柜身邊,說:“人都走了,掌柜的,要不我幫你關門,然後一塊走,我找好兩匹馬了。雖然是老馬,但是出京師沒有問題。”
嗯,這個小子夠機靈的,知道怎麼辦事兒。徐掌柜深知李敏又沒有看錯人。手掌往小李子肩膀上一拍:“以後,倘若我有個三長兩短,這個藥堂可能要靠你扶持二姑娘了。”
“掌柜?!”小李子面色晃過一絲沉重,“我沒有經過掌柜的同意,已經讓人去通知護國公府里了。”
藥堂里,連李敏都嫁到護國公府以後,都還不知道李敏是誰是什麼身份的大有人在。主要是這事兒在藥堂內部都是捂著的,以防消息走漏出去太多,讓李敏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李敏終究是個女子,不是男子。
小李子機靈,早有察覺並不奇怪。徐掌柜那張口張了張,想著責備他,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這事,是本該通知李敏的。只是,他怕李敏一旦著急起來,衝到這兒來,當眾與衙府起衝突,這事兒麻煩了。
只聽夜裡吹來疾厲的風聲,呼呼呼,像是鬼哭狼嚎,一群馬蹄聲,比剛才朱公公騎的那匹栗色小馬的氣勢磅礴多了,至少有好幾匹馬的樣子。還有,腳步聲,舉著尖茅隨騎兵統領前進的步兵,整齊劃一的步伐,踩在石子路上,震撼上下。
民宅里有人打開扇窗戶一看,外頭路面上一隊兵,儼然是衙門裡不知為什麼事突然夜裡派兵抓人,急急忙忙關上了窗戶。
徐掌柜一腳踢翻凳子,對小李子直吼:“走!”
小李子聽著越靠越近的大部隊聲音,一口咬下嘴唇,朝徐掌柜深深鞠個躬,隨之,像流星一樣的步子衝到了後院,找到了拴在後門槐樹上的那匹老馬,越上馬鞍時,能見隔壁的院子,與藥堂只隔了一道牆的那個院子裡,一盞燭光在風裡沒有滅,始終屹立著,但是,聞風不動。小李子眼睛眯一眯,轉過馬頭,是朝向了與藥堂前門相反的方向。
馬蹄聲消失在後巷裡,隔壁小院子打開條門fèng,伏燕從門隙里向外瞅了兩眼,看見了小李子餘留下的另一匹老馬沒有解開繩索,眉頭皺成了個疙瘩。
回頭,轉身,走進屋子裡,對坐在榻上的朱隸說:“徐掌柜沒有走。”
淑妃冒死從宮裡遞出來的消息,徐掌柜沒有走,只讓下面的人全走了。看得出,徐掌柜是怕自己走了的話,對方會直接找李敏算帳。總是必須有個人出來到公堂對薄的。徐掌柜這個顧慮其實是沒有錯的。
朱隸的臉在燭光的陰影下,顯得益發深晦莫測,只見燭光的余影勾出他像山楞一樣的尖峰的臉廓。
“主子,要不,我們也躲一下?難保,順天府的人,封藥堂時查到我們這兒來?”伏燕說。
公孫良生在一邊卻沒有進言,這會兒他們如果跑的話,反而是會讓人起疑心了。
朱隸緩慢的目光掃過自己的幕僚,道:“派我們的人出去,護著藥堂里的夥計出京,給他們找個地方安生,等事兒都平靜了再讓他們回來。”
公孫良生方才開了口,上前道:“主子,這些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幸好,京師衛戍並不受順天府管轄。出京的話,還是有法子的。”
“京師衛戍的提督,現今還是傅忠平嗎?”
“是的,順天府府尹是尹大人。”
朱隸心頭有了數:“這兩人倒不是經常在一塊的。”
官員之間,也都是三兩成群的。朱隸這麼說,是因為這提督與府尹在公共場合,旁人不見這兩人經常窩在一塊,肯定關係不怎樣。不怎樣的關係,代表,如果順天府做什麼事,提督不一定配合,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好戲。
隔著道牆,前頭徐氏藥堂里發出了響聲。翻箱倒櫃的,砸東西的,亂糟糟的人聲,物件聲,徐掌柜不知道是被誰一腳踹到了肚子上,發出了一聲呻吟。
這邊屋子裡三個人,臉色在燭火下變得瀝青,伏燕握緊了五指拳頭,指節處嘎吱嘎子響。
公孫良生掃了一眼他和朱隸,透露出信息:忍著。
終於,有人發現了後面這個小院子,問徐掌柜:“那是你們藥堂的嗎?”
“不是——”徐掌柜的嗓子已經破了,可能喉嚨里都出了血絲,說。
“你們藥堂的人呢?只有你一個?!是不是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了?!”
“不是的,大人。藥堂這個時候都是要關門的了。夥計們都回家休息去了。我負責鎖門的。不信的話,大人可以到京師里其它藥堂去看看,哪一家藥堂這個時辰還開業的?”
一道銳利陰狠的目光像是穿過了牆,在後面的小破院子掃了幾眼,最後聽徐掌柜這麼說,只好收了起來,喝令:“把這人綁起來,送到府尹面前。”
話是這樣說,在那些人五花大綁徐掌柜時,幾個府差還是鑽到了後院,敲響了朱隸他們院子裡的門:“開門開門!順天府奉命查案!”
伏燕沉住氣,走了出去開門。當他打開門時,剛才那張鐵青的臉已經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張懦弱老實,帶著不解的神情看著那幾個府差,問:“各位大爺,出什麼事了?”
“你們是前面那家藥堂里的人嗎?”
“藥堂,什麼藥堂?哦,大人是說哪家,不不不,小人都不認識。我們抓藥,也不可能去不認識的藥堂抓藥的。”
幾個府差疑惑地打量他臉,看他全身上下穿的一身破爛,穿的真是比撿破爛的還破爛,而且全身發出了一股惡臭。幾個府差捏緊了鼻樑,退了半步,越過他肩頭望進他後面的小院子,見都是黑漆漆的一樣滿是破爛的味道,於是又退了幾步,揮揮手。
伏燕哈著腰關上兩扇木門。等著門外的腳步聲走遠了,他握著門閂的手背青筋怒爆。
順天府的人,將徐氏藥堂里整個兒翻過來一樣翻了一遍,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帶著五花大綁的徐掌柜回去交差了。
聽到一牆之隔的藥堂里逐漸沒有了動靜。公孫良生偷偷地吁出口氣。他身旁,朱隸一掌忽然拍在案子上。木頭做的四條案腿,啪一聲全斷了,桌面當空被劈成了兩半,桌子上的東西全摔落在地上七零八落的。
“主子——”伏燕走進來握緊拳頭,說,“我怕這群人把徐掌柜抓到順天府之後先一頓拷打,到時候,徐掌柜沒有屈打成招,這條命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