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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後來讓頭頭們很是氣惱,因為李二娘犯了知情不舉之罪,雖然死了也該梟首示眾的。後來只好找了個餓死的叫化子,把他腦袋切了下來,把耳朵上扎了兩個窟窿掛上耳環,掛到了城頭上。這位李二娘就這樣死掉了。就是她活著的時候,也不大引人注目。她最喜歡乾的一件事就是在井台上販賣小道消息,凡是她知道的事都賣出去,一分錢也不要。就是因為她那張碎嘴,酒坊街的每個女人都知道了李衛公在干那件事時不透氣,幹完了才呼吸。李衛公像河馬一樣氣長,可以憋半個多鐘頭也不會把自己憋死,所以這件事紅拂一輩子都不知道。這說明她有很強的觀察力。有一陣子頭頭們想利用她這個特長,把她列入了領取上面津貼的線人名單,那時候她受到了頭兒的重視,受命進入了新階段,但不久又覺得她太笨,把她撤了下來,所以又退回了老階段。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因為在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有那麼一兩次頭頭們想提拔我們,後來一看爛泥扶不上牆,就把咱們放下了。最後一次頭頭們想到她,是想要她的腦袋。後來找不到,也拿個別人的湊數,也就算了。只有李靖會想起她來。他到她家裡去時,她會把大門關上,脫得光光的,赤腳在家裡走來走去,別人不一定是這樣。這孩子雖然身材矮小,但是精力充沛,最喜歡採用女上位來干那件事,張牙舞爪地往李靖身上爬。她的Rx房不大,但是很結實,是她身體的組成部分。不像有的女人,那部分美則美矣,但好像要從身上游離出去。她的臥室里的窗戶下面放了一排長椅子,下午時分她把木頭窗扇推開,躺在底下曬太陽。有時候她膽子很大,有時候膽子很小。膽子大的時候人家把她左手的指骨都捏碎了也不知道怕,膽子小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動脈割斷了。其實活在這個時代,最好把自己的膽子忘掉。後來李衛公想到她時,總能夠看到她在眼前走來走去,那對小Rx房跳動不已,他就嘆一口氣,搖搖頭,趕緊把這事也忘掉。
但紅拂就不是這樣。她老記得那位李二娘提著些吃的東西,在太陽底下走了一頭汗,到破廟裡看她,看見了以後就把小嘴癟了起來,仿佛馬上就要說出一句刻薄話,但是廟外面的人沒容她說出來,因此紅拂連李二娘的聲音是什麼樣都沒有聽到。李二娘這座時鐘到此就弦盡擺停了。在廟外開始逃跑之前,紅拂的確是聽見廟裡「噢」地一聲,不過她當時以為是貓叫。後來知道了那是李二娘在慘叫。從這聲叫喚里可想像不出李二娘講話是怎樣的。
四
虬髯公看不上李靖,我們系的副主任也看不上我。那孩子只有二十八九歲,細皮嫩肉,留個小平頭,圓圓的臉蛋,屁股甚為豐滿。他所以能當上副系主任,是因為他是留美博士,而且出身於名牌學校。因為有了這些本錢,所以他比正主任還要猖狂。但是我也看不上他,除了懂些洋文,他比我強不到哪兒去。比方說費爾馬,他也證不出。而且他的古文底子甚差,典籍也不通,這方面比我差得遠。有一天我到系裡去,聽見他和別人說:咱們系怎麼淨是些怪物——比方說王二。扯到這裡,猛一眼看見了我,就滿臉通紅地住了嘴。我請他接著講,給出幾個人來和我作伴,他卻抵死不肯說,把我一個人晾在那裡。這話我當然不能讓他隨便講了,所以馬上散布小道消息說他只有一個睪丸,而且那個睪丸也只有鵪鶉蛋大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睪丸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每個有多大,只是信嘴胡說。但是很快就傳得連女學生都知道他只有一個蛋,這正是我的目的。
我想他看不上我的原因是我形容枯稿,失魂落魄,這和虬髯公看不上李靖的原因不一樣。虬髯公是大劍客,可以斬掉蠓蟲的腦袋,李衛公簡直什麼都不是,就會踢別人睪丸。雖然在致人死命方面這兩者難分高下,但畢竟不在一個層面上。紅拂跟李靖跑掉了,虬髯公覺得受不了。這就叫嫉妒吧。其實他可以找到李靖,把他砍成一百塊,但是他不好意思。於是他只能想方設法地給李靖搗鬼。
我們的副主任也可以打發我去賣鹹魚,但他也不好意思,尤其是我說了他只有一個蛋之後。其實我們的安危就取決於頭頭們不好意思,還有他實際上有兩個睪丸。如果他真的派我去賣鹹魚,就坐實了他只有一個睪丸,諒他也不敢。假如他只有一個睪丸,那麼不管他畢業於加州伯克利,還是其它的學校,都要被人看不起。我編造這個謠言之前,早把這些都考慮在內了。我和副系主任的糾紛已經鬧過有一個多月了,現在想起來,覺得這件事不能怪他,更不能怪我,主要是有一種思維定式在害人。思維定式這個字眼是從時文中學來的,傳統的說法就叫成見———我也有點喜歡用新名詞。他以為大學的數學系裡所有的教學科研人員都該像他那樣面頰豐滿(我說的面頰包括脖子上面的和腰部以下的),五短身材,畢業於加州伯克利,所以看到像我這樣兩腮尖尖,又瘦又高,畢業留校的傢伙就感到古怪。這也怪不得他,吃慣了米飯的人讓他吃一頓饅頭都要叫苦不迭。現在的問題是我就是這個饅頭,對準了那個厭惡麵食的南方人暴跳如雷——我怎麼啦?我哪點不好吃?養得白白胖胖的來餵你,你還推三阻四!這顯然不是個饅頭應有的態度。好的饅頭應該給人家一段適應的時間。與此同時,我自己的腦子裡也有一些思維定式。比方說,我很想結婚,但又以為我老婆應當是青春佳麗,在新婚之夜必須是處女。為什麼就不能考慮年齡大一點,結過婚的女士呢?新婚之夜是處女,以後也不會總是處女。剛結婚時是青春佳麗,以後也不會總是青春佳麗。這種定式把人的思路限死了。
我說過紅拂和衛公出奔之初,衛公對她不大熱情,這就是因為衛公腦子裡有定式或者成見在做怪。紅拂的身材像個時裝模特兒、三丈長的頭髮剪掉後還剩了三尺多長,與李二娘的短頭髮相比,仍然長得不可思議;而且紅拂對性生活很陌生,幹這件事總需要別人來擺姿式。而衛公和李二娘搞慣了,總覺得女人應該是短頭髮,矮矮的身材,在這件事上應該很熱情;等到李二娘死了之後,這種成見才消失了。在這方面,紅拂倒是沒有太多的成見。首先,她是個女人,其次,她當過歌jì。所以假如她有成見的話,就是一個饅頭的成見。一個饅頭只要自己正在被吃掉,就沒有什麼怨言可發。當然,和良家婦女相比,她的成見就太多了。小時候我們家裡是姥姥做飯,一旦家裡沒了起子,她就蒸些半透明的死麵疙瘩——那時候還沒有袋裝的發酵粉。那東西吃下去倒是頂餓的,只是很不好吃。我以為古代的良家婦女就像些死麵疙瘩。假如發麵饅頭還能有些想法的話,死麵疙瘩準是沒有的。
五
我講這個故事雖然和中國大陸、大唐朝等等有密切的關係。但並不是全部只能在這裡發生。這就像數學上所說的:有一些算術法則在整數域上成立,推廣到其它數域也不見得完全不行,就算不能夠百分之百成立,起碼也能成立個百分之一多些。數學方面的例子太過專門,我就不舉了。我們可以設想這個故事發生在法國巴黎,我還是一個數學教師,這沒什麼不可以的。
據我所知,他們的數學和咱們這裡是一樣的。我年輕時插過隊,可以改成我年輕時當兵服過役。後來我回城當了工人,也可以說成我在餐館端過盤子。年輕人的遭遇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至於我儀容不夠英俊,頭頭們嫌我不是加州伯克利,可以說成我是前蘇聯跑出來的猶太難民,只有張喀山大學的文憑,鷹勾鼻子大舌頭,頭頂禿禿的,剩下的頭髮分成三小絡,兩撮長在太陽穴上,一撮在後腦勺上。為了抵償數量的稀少,我把它留得極長,一遇上風就要像瓢帶一樣飛揚。具有這樣的形像,再加上沒有證出費爾馬,不肯給別人代課,那些高傲的高盧人怎能看上得我?一定是想方設法炒我的魷魚。至於大唐皇上,我們可以說他是路易某某,李衛公,咱們可以說是某個紅衣主教。虬髯公後來到一個古怪地方當了國王,當然是去了英吉利。這個人物他們不喜歡,巴不得栽給英國人。只有關於紅拂的故事必須全部刪掉。因為他們會抗議道:我們對待婦女的態度不是這樣,少拿你們東方的事來給我們栽贓!但是這也不要緊,因為到現在為止這故事已經成立了百分之五十五強。這個故事要是放在中華文化圈裡,成立的就更多了。李靖、紅拂、虬髯公是我們共有的,不成問題。港澳台也都有數學系,那裡也有人混得不得意。唯一不成立的就是我和這姓孫的住一套公寓。孤男寡女住一套房子,成什麼話?鄰裡間必定議論紛紛,還會有三姑六婆之輩在電梯裡問小孫什麼時候抱娃娃。她不堪羞辱,就搬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住一套寬敞的房子,多好哇!
李靖和紅拂逃出洛陽城時,正是傍晚時分。頭頂上是整整的一大片雲,像個大鍋蓋。這種鍋蓋是木頭制的,蓋在鐵鍋里,上面滿是泥垢,烏黑烏黑。而雲下又被夕陽塗上了一些紅色,故而從頭頂到天際,都是漫長完整的黑紅兩色。他們倆站在洛陽城外的土坡上,背後是豆青色的城牆,眼前是洛陽城外的大道,路上車轍里的積水現在寧靜了,帶有一份閒暇地反she著晚霞。那條路實在是糟糕,在平原上毫無拘束地伸展著,有些地方寬,有些地方窄,無論到了哪裡,都有無數條車轍糾纏著。它對步行的人是一個考驗,所以所有人的足跡都出現在離大路儘可能遠的糙地上或者田裡。天就要黑了,走夜路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必須走。李衛公嘆了一口氣,朝前走了。走了一會,他伸出手來,拉住紅拂的手。他們把洛陽扔到身後了。他們走了以後,洛陽城裡還在繼續捉拿李靖,又殺掉好多公差。最後洛陽城裡剩下的公差走投無路,起來造反作亂,占領了整個洛陽城,而大隋朝的軍隊又把洛陽城包圍起來,經過好幾年的圍攻才衝進城裡去,把所有的人全殺掉了。雖然大隋還有別的城市,但是洛陽一毀,它的氣運就完了。
李衛公離開了洛陽城,在黑地里走路時,感到自己非常的孤單。要不是身邊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人,他就要倒在糙地上大哭一場。假設有一個貝類離開了自己生長的殼,在海水裡遊了起來,感覺就會是這樣子的。他心裡放不下洛陽城,放不下那些泥濘的街道,泥和屎築成的城牆,更放不下他那間散發著陳尿騷味的老房子,雖然這些東西乍看起來簡直是一文不值。這就像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家具,充滿了油膩的氣味,長滿了蟑螂一類的昆蟲,但是你已經住慣了,閉著眼睛走進去也不會撞到腿。從小到大我有過幾個家,每一個都是低矮的平房,茅坑式的廁所,好嘮叨而且兇惡的鄰居,但是每個家都在我的心上。住在老家裡,人就不會孤單,也不會老,只是會與糙木同腐,和老房子一起倒塌。這樣的事不能像數學一樣去學習、理解、推導,只能去感受。只要你見到了我,稍一感受,就能發現我生在北京城,在幾條小胡同里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