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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一個中國人,不但必須有證明自己聰明的智慧,還得有證明自己傻的智慧,否則後患無窮。我把這件事寫了出來,很可能證明了自己在後一個方面有所欠缺,給自己種下了禍根。要說明我們幹嘛要到唐詩里去找牛頓力學,到宋詞裡去找相對論,就需提到我們在頭兒面前有所交待,要麼證明我們有實用性,要麼證明有觀賞性,總之要有存在的價值。證明了相對論和牛頓力學都是中國人先發現的,弘揚了民族文化,就算有了觀賞性。證明了別的,頭頭們也不愛看。

    我現在還沒有證出費爾瑪定理,但我已經把怎麼發表它的辦法想出來了,這個辦法就是把它叫作李靖定理。有好多人有做出證明、發明理論的聰明,卻沒有發表它們的聰明、這件事的困難程度沒有做過研究的人是難以想像的。假如一個定理有兩三個世紀沒有得證,你把它證出來時,三四十頁肯定打不住,準會寫成一本書。你還要找權威來肯定,然後才有發表的機會。但是權威起碼也是七八十歲,活著都困難,哪來的精神看你這艱澀無比的論文?因此你只好懷才不遇,鬱鬱而終。假如把它叫「李靖定理」,說是李衛公的證明,發表就一定不成問題。實際上到底是誰證的,根本無關緊要。因為我在這方面表現得一點都不傻,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妄自菲薄。對於我和衛公這樣的人,有一種最大的誤會。大家以為我們是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終日想入非非,五迷三道——所以我們是一群討厭鬼。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們這樣,完全是天性使然。以我為例,假如我不想費爾馬定理,就會去想別的東西,沒準要去寫小說,沒準要去寫詩,寫出來的小說和詩准又是招人討厭的東西,這種事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控制。這也許是因為腦袋裡長了瘤子。假如世界上充滿了我們這樣的人,就會充滿一種叵測的氣氛。這件事沒有辦法,只好就讓它這樣了。  

    李衛公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這一點在大唐人人都承認。大唐皇帝這樣說:朕聖明,李愛卿聰明。故而假如有一個大唐的子民膽敢以為自己比衛公還聰明,人們就不僅要說他是個自大狂、神經病,還要把他送官府嚴辦。皇上對李衛公優寵有加,常把紅拂招進宮去叮囑說:你要經常做魚給李卿吃!魚補腦。吃魚吃得李衛公滿身的腥味,飯盾散步時常有大隊的貓跟在身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讓人頭疼的事。因為大家都知道誰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就把一切動腦子的事都推給李衛公去干。舉例來說吧,連長安城裡公共廁所都讓李靖去設計。李衛公把廁所設計成了多角亭的樣子,每個角里是一個隔間,有八角和六角兩種,畫好了圖,交手下人督造。但是手下人沒有他聰明,就把八角的做成了男廁所,六角的做成了女廁所。我們知道,長安城裡的女多男少,因此女廁所馬上就不夠用了。李衛公只好又設計了一種牌子,掛在每個隔間的門上,一面寫著「乾」,一面寫著「坤」,只要翻過來,就能把男廁所變成女廁所。這就叫做顛倒乾呻。為了區區的廁所,就要他操兩次心,因此李衛公活得非常的累。為了逃避這些亂糟糟的事,他就開始裝睡,做出一個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假像。在家裡和班上,他就是走路時也不睜眼。只是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才睜開一隻右眼,以防撞到樹上。在這種情形下,他看上去好像一個準備開火的狙擊手。假如有人看見了,他就可以解釋說自己不但有老年痴呆症,而且患了早期的偏癱,連左眼都睜不開了。只有在和紅拂做愛時,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他只相信紅拂,相信她不會跑到皇上面前報告自己裝病不忠。李衛公就是這樣裝傻,裝了好幾年,也沒有被人揭穿。  

    這件事的離奇處就在於,李衛公年輕時玩了命地證明自己是聰明人,老了又要裝傻,前後矛盾。但這也是做一個中國人最有趣的地方。

    四

    李衛公裝傻裝病,最後終於穿了幫。出賣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最後他死掉時,不但是直撅撅的,而且兩隻眼睛都睜著。他應該先軟掉再死,或者閉上眼睛再死,最好是又軟又閉眼地死掉,但是當時已經來不及了,他死得非常之快。皇帝到衛公府上瞻仰他的遺容,看了就皺眉頭,對身邊上的人說:衛公不是患病,左眼睜不開嗎?!這說明皇上說自己聖明,可不是瞎吹的。他常派小太監到坊間去買些高麗紙印的日本推理小說,只看一頁,就能把全部案情推斷明白。就算沒人報告衛公是死於馬上風,他看到棺材裡衛公腰上鼓鼓囊囊,也能夠猜出他死於什麼病。死於這種病的人旁邊必然還有一個人。這就是說,李衛公不但出賣了自己,還出賣了紅拂——紅拂明知李靖裝病也不奏報,也是對皇上不忠。從衛公府上出來,看了長安的街景,皇上說:李靖這小子,設計的城市真難看!這說明皇上已經不喜歡李靖了。所幸的是他已經死了,皇上沒法給他使壞。但是紅拂還活著,這種情形對她很是不利。李衛公裝傻不成功,雖然沒有害到自己,卻害到了自己的老婆。這說明作為一個中國人,在裝傻方面一刻也不可以放鬆,一直要裝到自己已經死掉了,還不能掉以輕心。最好是在死後還能繼續裝傻。衛公的情形就是個極好的例子。  

    假如李衛公想在裝傻方面完全成功,就不僅要在外面裝傻,在家裡裝傻,而且在和紅拂做愛時也要裝傻,閉著眼流著涎水往她身上爬。這樣從外部來看,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傻假傻;而且得了馬上風死掉後,也是個傻樣子。皇上來了一看,撫棺大慟:李卿李卿,勤勞王事,累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了豆腐渣!然後含淚下一道旨意,禁止天下人吃豆腐,只他自己例外。這樣乾的不好之處在於和閉著眼睛流著哈喇子的糟老頭子做愛,紅拂會覺得很不舒服。但她也不能拒絕,因為她是一品夫人。一品夫人就是必須和一品大員做愛的人,這是她的本職工作。一品大員就該是閉眼流涎水的人,否則就該有口臭。假如不閉眼,不流涎水,又不口臭,一品夫人這份薪水就太好拿了。這說明一品夫人應該有一點實用性。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做到的一切只是用自己畫眉的筆在衛公的眼皮上畫一雙眼睛,再給他戴上口罩。因為我是做科技史研究的,所以我必須能夠理解古人。根據我的理解,李衛公年輕的時候想要證明自己是聰明的,那種心境一定就如率領著一支軍隊面對一座富庶的城池,急於攻進去。而到他已經證明了自己很聰明,又想裝傻時,就如孤身一人受到千軍萬馬的圍困,哪怕鑽狗洞,裝豬裝狗也要逃出去。我也能夠理解大唐皇帝,他的心境就如一個善變的美人——喜歡李靖時,就肉麻兮兮地說:李愛卿佳人也!也不管別人聽了起不起雞皮疙瘩。要是不喜歡李靖,就說:李靖這個殺千刀的!和女人撤嬌不一樣的是,他說誰殺千刀,誰就得被殺一千刀,殺完了這個人就變成薄薄的肉片,放到火鍋里一涮就熟。  

    李衛公年輕時逃出了洛陽城,到老年時又建立了長安城。除了外表不一樣之外,這兩座城市很相像——比方說,都在嚴厲的控制之下,想入非非都屬非法。這樣衛公就像住在大洋里的珊瑚蟲一樣——這種低級動物住在堅固的石灰外殼裡,假如你把他的外殼剝去了,他就會口吐石灰,再建造一個。假設有一種動物比我們高級很多,我們和他們的差異正如人和珊瑚蟲的一樣大,他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這種動物就像是珊瑚蟲,剝了他的外殼,他又會重造出來,最起碼有一個叫做李靖的人已經這樣幹了。有一些珊瑚蟲住在海洋生物學家的試管里,我想這些珊瑚蟲對這件事並不理解。它們會以為試管也是很廣闊的世界。而我們叫作「地球」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一個試管。而我們自豪無比的五千年的文明很可能就是別人實驗記錄上的一頁紙而已。那些該死的拿我們做實驗的東西根本就不會相信我們也有智慧,正如我們不能理解珊瑚蟲的智慧。這說明只要不是一個物種,就不能理解別人的智慧,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古怪的行為。

    現在可以談談李衛公年輕時證出費爾馬定理的情形。假設是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而且是在乘輪船旅行時證了出來。然後輪船沉了,只剩我一個人逃到了小島上。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忍心讓我的心血埋沒,就在一個短波發報機上把它胡亂發出去,根本就沒想過會不會有人收到,更沒想到會有什麼回應。李衛公也是這樣的。他被人打怕了,所以是用最隱諱的語言寫出,並且寫到了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求能把它印發出去,根本不想讓人讀懂(這就是我到現在仍不能讀懂的原因)。但是這件事馬上就有了回應,每個月的初五,他準會收到一張匯票。大隋朝的匯票和現在的大不一樣,現在不論是Westunion的Moneyorder,或者是中國人民郵政的綠字彙款單,都能看出是誰寄來的。而隋朝的匯票是用烙鐵烙在一張皮革上的一些花紋,不僅看不出是誰寄來,也看不出匯了多少錢。我們知道的只是:假如那匯票是牛皮的,那就是五十兩紋銀,假如是馬皮的,那就是一百兩紋銀。但這兩種皮製成革以後很難分辨,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找一頭牛和一匹馬,根據這兩個動物誰聞了匯票流眼淚來確定其價值。李靖收到的匯票是牛聞了就哭的那種,所以是五十兩紋銀,正好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這種匯票上可以有四個字的附言,假如你是給新婚夫婦匯賀儀,就在兌匯處要求工作人員烙上百年好合的字樣。假如人家死了人,你匯奠儀,就要求烙上節哀順變,等等。李靖拿到的匯票上卻是免開尊口四個大字,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而且自從他收到了第一張匯票,他身後就出現了兩個公差,不管他到哪裡,那兩個人都跟在他背後,並且手執一半紅一半黑的棒子。這種棒子人稱水火棒,有人說紅代表火,黑代表水,和在一起是陰陽調合,風調雨順之意,但我懷疑是否有那麼吉利。紅是流血的顏色,黑是淤傷的顏色。水火在古代是大小便之意,水火棒就是打你個屎尿齊出之意。李靖和別人說話,只要超過了五句,公差就給對方當頭一棒,當場把人家打開了瓢。這樣就不再有人和李靖說話,這使他很寂寞。他去問那兩個公差,這是為什麼,人家也不回答。問急了就用腳尖在地上寫幾個字:奉上級指示。

    這件事發生在李衛公年輕的時候,是他證出並印發了費爾馬定理的結果。這樣他就證明了自己是蓋世的聰明,並且以這種聰明換來了每月五十兩銀子的收入。照我看這些錢相當不少。只可惜頭頭們看上了你可不是光給你錢而已。李衛公對此缺少思想準備,所以後來捅了大漏子也就不足為奇。

    李衛公背後跟上了兩個公差之後,就不再憤世嫉俗、而是感到很憋悶,很不自在。他開始挖空心思地擺脫那兩個盯梢的傢伙,在這方面他還有一些辦法。方法之一是他上了高拐,在街上猛跑,讓那兩個傢伙駕著短拐在後面氣喘吁吁跟著,跑上一段,就把他們甩下了。但是後來那兩個傢伙找來了一輛輕便的驢車,這一招就不靈了。兩條腿怎麼也跑不過四條腿呀。另一個辦法是帶助跑地跳過一座房子,然後就到了另一條街上。考慮到他踩著兩丈的拐,這樣的作法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驚世駭俗,但是在另一條街上降落時,有可能把拐腳插進人家的天靈蓋。你在馬路上行進時,也不喜歡看到有些體重很大的人從空而降,所以衛公一幹這種事,就變成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後來他又發現了新的反盯梢方法,那就是手挽包袱去乘地鐵,在一團漆黑中描眉畫目,換上女人的服飾,裝上假Rx房,使那兩個公差認不出。但是這黑地里做這些事很不容易,描斜了眉,畫歪了嘴是常有的事,有時還會把假Rx房裝到背上,看起來像只駱駝。李衛公就是這樣用盡心機,其目的只是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去喝一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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