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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以後的事是這樣的:王仙客跟著那個jì女,到了她家裡。那座小房子在院子的中央,有四根柱子支撐著房頂,房頂是用裁得四四方方的樹皮鋪成。那間房子四面都是紙糊的拉門,像個亭子一樣。那個女人叫他到房子裡坐,自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王仙客坐在四面拉門中間,就像午夜裡站到了十字路口,有四個月亮從四條路上照來。他還發現坐下的地板是慘白的榆木板,因為經常用刷子刷洗,已經起了毛,在地板的四角放了四個粗磁花瓶,裡面插著已經凋謝了的鳳仙花。他就這樣坐著,心裡忐忑不安。後來那個jì女走了進來;她不知在哪裡洗了一下,去掉了臉上的殘妝,披散著頭髮,敞開了褂子的懷,那裡面什麼也沒有穿。她坐到地板上,掐下了鳳仙花來塗腳指甲。然後她就脫下了褂子,伸開了四肢,躺在地板上。這個女人嘴角、頜下、眼角都有了淺淺的皺紋,腋毛和xx毛都剃了個精光。她閉著眼睛,睫毛在不停地顫動,在分開的兩腿中間,有個東西,看上去有點面熟。忽然之間,王仙客想咬自己一口,因為他懷疑自己見到的是真的嗎。那個jì女閉著眼睛說道,你來嘛。但是王仙客一動也不動。因為他不知道她是誰。不管她是誰,她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也太奇怪了。後來那個jì女說,你不來我就要睡覺了。然後她就睡著了。王仙客獨自坐在地板上,透過紙背she過來的光線灰濛濛的。他就在這灰濛濛里俯下身去,看地板上的女人。這時候他對一切都起了懷疑,覺得是在夢裡。但是他又覺得現在好像是醒來了。
我表哥告訴我王仙客的事情,說到他在亭子裡懷疑自己沒睡醒,我就對他大有好感,覺得他是自己人。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會懷疑自己醒沒醒。但是他根本記不住自己睡過去了多少次,只能從所見所聞來判斷了。他俯身下去,發現那個女人已經睡著了: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她的眼球在顫動,大概是在做夢吧;伸出手指,就能感到她身上的熱力。從身體的形狀來看,她很年輕,大概是二十幾歲。但是要看她的臉,從暗藏在皮膚下的紋路來看,她准有四十歲了。她的腹部扁平,辱頭像兩粒小顆的櫻桃小巧鮮嫩,Rx房拱起在胸前,這一切都很年輕,很好看的。但是她就這樣赤裸裸地躺著,又讓人聯想起夏天躺在路邊糙席上納涼的老太太。那些老太太一絲不掛,乾癟的奶袋,打折的肚皮,就像瀑布一樣從身上狂瀉下來。假如說,年輕姑娘的裸體被人看了,是吃了很大的虧的話,她們就沒有這樣的顧慮。因為她們的身體每被人看上一眼,自己就占了很大的便宜。每件事情背後都有這麼多曖昧不清的地方,這真像夢裡,或者說是在現實里一樣——誰也不知道夢裡和現實中哪一邊古怪事更多一點。王仙客覺得這個女人和她那個東西都有點面熟,但是在哪裡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
像這樣大夢將醒的時刻,我也經歷過。文化革命里我在山西插隊,有一年冬天從村里跑回來,在一所大學裡借住,一直到開了春還不走。這個學校里當時人不多,多數人都下幹校了。剩下的人里就有李先生,他是無業人員,長得禿頭禿腦,一直在釋讀一種失傳了的古文字,丟了工作,丟了生計,當時靠別人的施捨活著;還有大嫂,她是有夫之婦,那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在學校里借住時,聽別人說李先生不老實、荒唐、亂來等等,又聽人說大嫂作風有問題、生活上不檢點等等,還聽到了很多曖昧不清說法。我一直搞不清這些說法是什麼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園裡閒逛,在一座待拆的舊樓里看到了他們倆干那件簡單而又快樂的事——那時候我用指節敲著額頭,心裡叫道:原來不老實、荒唐、亂來、有問題、不檢點,就是這個意思呀!
3
王仙客盤腿坐在地板上,拼命回想以前的事情,想到腦袋疼,終於想到了無雙,想起了以前有一次無雙爬牆的事。那時候她站在他肩上,他從底下往上看,看到了一件東西,灰灰的,和現在看到的有點像,當然沒有現在剃得那麼光。按理說,長鬍子的人颳了臉,大模樣還是不變。所以就是無雙刮過了毛,也應該能確認出來,不只是有點像。於是王仙客又懷疑是魚玄機三絞未死,又從棺材裡跑了出來——這可是越想越遠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王仙客就決定當面問問她。沒準是個熟識的jì女,偶爾忘了哪。你要是心裡記著一個二十萬位的無理數,也會覺得自己的記憶靠不住。
王仙客臨終時說,他始終也沒搞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在他看來,苦苦地思索無雙去了哪裡,就像是現實,因為現實總是具有一種苦澀味。而籬笆上的兩層花,迎面走來的穿紫棠木屐的jì女,四面是窗戶的小亭子,刺鼻子的粗肥皂味,以及在心中縈繞不去的魚玄機,等等,就像是一個夢。夢具有一種荒誕的真實性,而真實有一種真實的荒誕性。除了這種感覺上的差異,他說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
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那個女人睜開眼來,說道:我好睏哪,真想睡過去就不醒。這話倒是合乎情理。剛才王仙客就看到了兩個黑眼窩,還以為是她塗的眼暈呢。除此之外,還發現她的胃氣很不好,老熬夜的人都是這樣的。那個女人爬起身來,看到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然後她又在自己頭上擊了一猛掌說:瞧我這記性。你是王相公。(王仙客心中狂喜,暗道:就算她是魚玄機,我也是王仙客!我總算搞明白了一件事!)她說著拿起那個紫花褂子來,穿到身上,說道:你和我又幹了嗎?王仙客說,從來沒有幹過,怎麼說又呢。喂,你說的是幹什麼?那女人說道:你別假正經了。久別重逢,先幹事呢,還是先聊天?王仙客說,先幹事。其實他一點也不懂要幹什麼,只不過瞎答應一聲。但是那個jì女聽了這話,就猛一下分開了雙腿,做出了大劈叉的姿式,兩腿中間那個東西也做勢欲撲。王仙客一看,忽然如夢方醒,想起了什麼來。他大叫一聲道:原來你是彩萍!我可找到你了。
找到了彩萍之後,他才發現了原來自己強xx過的不是魚玄機,而是彩萍。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他在無雙家住著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無雙派彩萍來找他,說要商量一件事情。無雙說女孩子將都來要嫁人,她很可能就是要嫁給王仙客。據說夫婦之間要干某件事,不知道那件事好不好玩。所以就讓丫頭來試一下。要是好,將來她就嫁。要是不好,那就出家當尼姑。王仙客開頭還挺不好意思的,後來就答應了。當時彩萍在一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滿臉通紅。王仙客記得當天晚上的事就是這樣,也許可以算小孩子荒唐,但是強xx可說不上。但是彩萍的回憶和他的就頗有出入。開頭的部分是一樣的,但是有一些背景材料:彩萍並非喜歡讓王仙客搞一下,是無雙用幾件首飾和讓她戴三天祖母綠為誘餌,把她騙來了。除此之外,無雙還騙她說,也就是讓小雞雞扎一下,你就賺那麼多東西,實在便宜。而彩萍也沒見過成年男子的傢伙,以為和小孩子的一樣。所以她真以為占了便宜。無雙說完了那些話,就走了,把自己的臥房讓給了他們倆。彩萍還記得她對王仙客一撅嘴說,她老要擺個小姐架子。什麼叫「叫丫頭來試試」?投胎投得好,也用不著這麼張狂嘛。這時候說得還滿好的。等王仙客一撩衣服,不楞一下露出了那杆大槍,彩萍登時就嚇壞了,連忙把手指放到嘴裡咬,好像在嚼口香糖。開頭還強裝鎮定道:相公,別逗了。這是根大臘腸吧。後來又說,你好意思嗎?後來伸手摸了一把,發現那玩藝燙手,登時慌了手腳,奪路而逃。但是剛出了裡屋的門就被人揪著小辮子拉回來,只聽見無雙惡狠狠地說,死丫頭,我早就防著你這一手啦!
後來的事情王仙客就一點也記不起了,他只好傻笑著聽彩萍講事情的經過,她講出一句自己就想起一點來。開始的時候彩萍向無雙苦苦哀求道:小姐,這太大了!我會死的!無雙說,胡扯!別人都沒死,你怎麼會死。這話是在外間屋說的,王仙客聽了也慚愧得要命。後來彩萍回來和王仙客幹了這件事,嘴裡哭爹叫媽,一會兒說,嘴裡發苦,可能是把苦膽捅破了。一會兒又說,嗓子眼裡頂得慌。等到完了事,她已經奄奄一息了。聽到這樣的事王仙客自覺有芒刺在背,據說像這樣的事他們還幹過許多次,因為無雙對這件事有這麼可怕還是不大相信;每一次彩萍都拼命地哭爹叫媽。因此事情一幹完,無雙就從外面跑進來,很關心地問道:還是那麼疼嗎?一點好的感覺也沒有嗎?為了賄賂彩萍,她把首飾箱都掏空了。
王仙客聽了彩萍的故事,出了一身冷汗:真想不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強xx犯,幸虧還有一個教唆犯。但是後來故事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彩萍打個榧子說:其實那些哭爹叫媽,完全是裝出來的。這件事開頭是有一點疼,也沒有那麼厲害。後來不但不疼,還有很大的快感。王仙客聽她這麼說了以後,就有如釋重負之感。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幹嘛要這麼幹?嚇唬無雙嗎?回答不僅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嚇了他一身冷汗:
你這壞蛋真的不知道嗎?我愛你呀!!
底下的話才真正使王仙客汗顏:彩萍同意和王仙客干,絲毫不是為了首飾,也不是為了那塊祖母綠,而是因為她已經單戀王仙客好久了。她說越是這樣,就越不能讓無雙知道,所以她老是哭爹叫媽。而且也不能讓王仙客知道,因為王仙客心裡只有無雙。但是她這樣裝模作樣,就把王仙客害苦了。這都是因為無雙很多疑,根本就不相信有那麼疼;而且她又很怕疼,始終不肯自己來試試。而和一個總是哭爹叫娘的小姑娘性交,也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後來王仙客的精神就崩潰了。他的精神和我的一樣,經常崩潰,又經常緩過來,我們這種人活在世界上處處艱難,所以經常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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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酉陽坊里的那段時間是王仙客一生最快樂的時光。這不但是因為他找到了彩萍,過上了穩定的生活,而且他也知道了自己要找的是誰,擺脫了布里丹的驢子的慘狀。據說布里丹島上有一條驢,見到了兩堆糙,就想同時到兩個糙堆上吃糙,結果就在糙堆之間餓死了。王仙客一會兒想找魚玄機,一會兒想找無雙,就是布里丹的驢。
王仙客雖然找到了彩萍,但是無雙還是下落不明。原來就在王仙客回山東去了沒多久,長安就鬧了一場兵亂。無雙一家人到城外躲難,走到城門口,正遇上叛軍攻城,加上地痞流氓趁亂起鬨,那裡就亂成了一鍋粥。那時候彩萍和無雙家失散了,等到亂定後再去找,那一大家人就變得無影無蹤。不但找不到人,連街坊都不承認有這家人。這件事真是古怪得很。彩萍衣食無著,只好干起這路營生。找到了彩萍,王仙客就和她一起過了。但他還是惦記著下落不明的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