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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老爹的感覺,我還有一點補充。老爹在這一天以前,一直站在正確路線上,心裡充滿了正義的憤怒。他覺得這種感覺很舒服,別人一見了他發怒就怕他。所以他就有點倚老賣老,借酒撒瘋的意思。但是過了這一天,老爹這種毛病就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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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老爹揭發彩萍,也是因為心裡痒痒。看到別人不合他的心意,就要把他收拾得哭爹叫娘,這是jian黨的天性。但是老爹這回失手了,不但沒有拿下彩萍,反而吃一大癟,心裡不但不癢,還有點發涼。後來他就想回家去,但王仙客卻說,要留所有的人吃飯。還特別挽留老爹說,您要是不留,就是記我們的仇。彩萍也來留他,給他鞠了好幾個大躬,並且說,假如不是穿著的裙子太緊,就給您老人家磕頭。現在這個裙子,跪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些使老爹感到自己畢竟是個老的,別人尊重他,就是他幹了缺德事,也不敢不尊重。他覺得很有面子。而且他又覺得,這無雙懂禮貌,肯定是真的——換言之,真的也沒她好。所以他就留下了。
中午時分,王仙客叫開上飯來。他是真心請客,既不是成心擺闊,弄些個猩猩臉、豹胎盤往上一擺,叫你看了噁心,一口也吃不下;也不是偷著省,弄些個小碟小碗假裝斯文,讓你空吃一場,最後空著肚子走。他上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山珍海味,並且每個菜都做了很多,用朱漆飯盒給每人另盛一份,以便帶回家給孩子們吃。孫老闆對此很喜歡,並且覺得沒理由記住還飯盒。王仙客叫彩萍給每個人敬酒,羅老闆對此很欣賞,因為彩萍躬身時,他就可以從她領口往裡看,大飽眼福了。王仙客又說了老爹不少好話,說他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現在坊里太平無事,完全是老爹的功勞。這些都是老爹最愛聽的。除此之外,王仙客的心情非常好,這也不是裝的。所以大家都很高興。這頓飯一直吃到了天傍黑,王仙客才叫人撤去了杯盤,端上茶水。他打個哈哈說,現在咱們接著聊罷。孫老闆,你說以前就認識拙荊,這是怎麼回事呀?孫老闆一聽這話頭,登時頭疼。他就哼哼哈哈地說,是呀,是呀,認識的呀。但是他心裡說,你怎麼還問這件事?真是要命!這件事只有回了家,堵上門想一下午才能弄清。所以他就想溜了。
然後王仙客就去問羅老闆,羅兄,你說認識拙荊,這是怎麼回事?羅老闆說,就是認識的呀。雖然一時說不明白,但是他自負聰明,不像孫老闆,老想往家跑,就想在桌面上擺個明白。孫老闆看他兩眼發直,一付拼命想事的架勢,覺得有他吸引了王仙客注意,現在溜正好,就託辭上廁所。出來以後,見到個下人,就對他說:老兄,我有事先要回家。屋裡有個飯盒,你們老爺已經送給我了。勞駕給我拿一下;我就到門外等著。誰知那個人直著脖子就吼起來了:
這姓孫的想溜呀!你們是怎麼看著的!
他這一喊不要緊,從旁邊鑽出好幾個人,架住孫老闆的胳臂說:孫老闆,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您沒喝多少哇,幹嘛要逃酒。說完了幾乎是叉著脖子把孫老闆叉回客廳了。這時孫老闆才開始覺得今天這宴席吃的有點不對頭。就說主人留客,不准逃席罷,也不興說「看著」(這個看讀作堪,和看守的看同樣讀法),多麼難聽。而且他被叉回來後,門口就多了好幾條彪形大漢,一個個滿臉橫肉,都像是地痞流氓的樣子。孫老闆確實記得自己沒開過黑店,但是又影影綽綽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點經驗,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會成為包子餡。我們國家開黑店的人,不但殺人劫財,連屍體都要加以利用。事到如今,不能想這些。一切只能往好處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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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來談王仙客罷。我們說到,孫老闆去上廁所時,王仙客和羅老闆在談話,等到孫老闆被叉了回來,還在談著。王安老爹吃飽喝足,打起瞌睡來,歪在了椅子上,口水正源源不斷流出來滴到他褲襠上,造成了一個小便失禁的形象。孫老闆雖然覺得不對頭,眼色也不知使給誰。後來他就咳嗽起來,但是馬上就招來一個下人,往他嘴裡塞了一大塊治咳嗽的薄荷糖,並且附著他耳朵說,您是不是喉嚨里卡驢毛了?要不要我給你掏掏?孫老闆只好悶不作聲,雖然他已經看到門口的那些漢子假裝伺候,正陸陸續續往客廳里進,而且互相在擠眉弄眼,樣子很不對頭。這時候他想道:這屋裡又不是只我一個人,而是三個人,又不是只我這兩隻眼睛,而是五隻眼睛。幹嘛非我看著不可呀?孫老闆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而羅老闆一直在與王仙客聊天,眼睛卻在彩萍身上。彩萍坐在王仙客那張太師椅的扶手上,一直朝他媚笑,拋媚眼,有時候躬腰給他看看胸部,有時抬腿讓他看看大腿;這些事她搞起來駕輕就熟,因為她當過jì女。但是她也沒想到這些手段起到了這樣的效果,因為羅老闆忘乎所以,嘴上沒了閘,開始胡說八道了。他說無雙(實際是指彩萍)原本是坊里一個小家碧玉,雖然羞花閉月,但是養在深閨無人識。所幸和王仙客是姨表親,兩人青梅竹馬,定下了婚約。所以總算是名花有主了罷。後來王仙客回了老家,無雙家裡忽然遭到不幸,雙親都染上了時疫一病不起,換言之,瘟死了。無雙只好賣身葬親,等等。這一套故事雖然受到彩萍的媚笑、酒窩以及在某些時候含淚欲滴等等表情的啟發,總算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但是他不以為自己在編故事,還以為是回憶起來的哪。而且我們還知道,編故事和回憶舊事,在羅老闆腦子裡根本分不清楚。
關於王仙客來尋無雙時他們為什麼不告訴他,羅老闆有很好的解釋——無雙小姐當時正操賤業,我們說不出口哇。編得完全像真的一樣;他有如此成就,固然是因為他以為王仙客那個得了健忘症的腦袋相當於一個抽水馬捅,往裡面尿也成,屙也成,很讓人放心大膽——這好有一比,就像我們大學裡的近代史老師,今天這麼講,明天那麼講。有時候講義都不作準,以講授為準,有時候上講不作準,這一講為準。你要是去問,他就問你,到底是我懂近代史,還是你懂近代史,這種說法十足不要臉,因為我們要從他手裡拿學分,他就把我們當抽水馬桶了——還因為他越編越來勁,頗有點白樂天得了楊玉環託夢,給她編長恨歌的感覺。王仙客聽了一遍,還有點不懂的地方,所以讓他再講一遍(王仙客不懂:既然是臭編,何不把地點編得遠一點,幹嘛非說在宣陽坊,這樣很容易穿幫),但是聽到第二遍,也就品出了味道。原來說在宣陽坊里,好把自己也往裡編。羅老闆逐漸把自己說成水滸里的王婆那樣的角色,西廂記里紅娘那樣的角色。和以上兩位稍有不同的是,羅老闆給自己安排的角色總是控制在王仙客和無雙的一切戀愛事件的目擊距離內,所以又隱隱含有點觀yín癖的意思。這個故事編到了這一步,你也該發現羅老闆根本就不知什麼真的假的,一切都是觸景生情,或者說,觸情生景,因為他那酸梨勁一上來,就能讓天地為之改變。而王仙客聽著聽著,牙齒開始打架了,就像我看爛酸梨那本紅樓後夢時一樣。同時他還覺得自己已把羅老闆的一切壞心眼都看見了,這道難題已經解出來了,就奮力一拍桌子,喝道:夠了!編出這種狗屁故事,你不害臊嗎!
王仙客這一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桌面都拍壞了。當然他自己也有代價,後來得了腱鞘炎。老爹被拍醒了,孫老闆也一抬頭,都看見了王仙客那副惡鬼嘴臉。這兩個人就本能地要站起來,但是被人按住了。老爹是個老公安,比較勇猛,還要掙扎,又被人打了一悶棍,正好打到半暈不暈,能說話又站不起來的程度。這都是王仙客那些下人幹的。我們知道,王仙客並不是太闊,處處要節省,所以他來宣陽坊時,沒有到職業介紹所雇男僕,而是找黑社會老大借了一些手下。這些人做起服務員來很不像樣,就像現在我們國家飯店(合資飯店除外)里的那些工作人員,打悶棍卻很在行。而且他們最喜歡打老爹的悶棍,因為老爹原本就是他們的對頭。孫老闆看到這個樣子,就老實了。羅老闆卻不明白,問道:仙客兄,王孫二位怎麼得罪你了?我講個情好嗎?王仙客卻不理他,對王孫二位喊道:你們倆老實呆著,問完了姓羅的再問你們。要是不老實,哼!想被砍成幾截你自己說罷。彩萍在一邊鼓掌跳高道:要砍先砍那老貨,他上午還要打我哪。羅老闆聽到這會兒才覺得不對了。現在彩萍雖然還是笑迷迷的樣子,他卻再不覺得可愛了。
羅老闆那時的感覺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不要說話,語多必然有失。就以這件事為例,一會兒讓他說,彩萍不是無雙。一會兒又讓他說彩萍就是無雙。再過一會兒,又得說彩萍就是無雙。不管自己怎麼努力學習、改造思想,總是趕不上形勢。最好的態度就是虛心一點,等著你告訴我她是誰,我甚至絕不隨聲附合。在這種事上,我總是追隨希臘先哲蘇格拉底的態度:「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既然蘇格拉底不怕,我也不怕別人說我是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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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客最後還是從羅老闆那裡問出話來了,這是因為他拿出了一把大刀,有三尺多長,半尺寬,寒光閃閃。這把刀拿出來以後,宣陽坊諸君子的臉都有點變。誰都能看出來,這刀砍到人頭上可以把腦袋砍成兩半。要按小孫的話說,這是他黔驢技窮。拔出刀來,就證明他IQ不到一百八。這是因為IQ六七十的人也會拔刀子。但是我認為,永遠不拔刀的人IQ也到不了一百八。羅老闆大叫一聲,王兄,你不能耍流氓!我們是孔子門徒,不可舞刀弄杖。但是王仙客卻說,老子就要舞刀弄杖,看你有何法可想?他用刀把桌上的碗碟一掃而光,就把羅老闆一把提到了桌面上,並且說:彩萍,脫了他的褲子。咱們先割他的小腦袋,再割他大腦袋。彩萍幹這個最為內行,一把就把羅老闆褲子扯下來,下半截身子露出來了。羅老闆的那東西看起來,既可憐,又無害。彩萍鼓掌跳躍道:小雞雞好可愛呀。割下來給我好嗎?但是羅老闆見了明晃晃的大刀奔它去了,就嚇得魂飛天外,順嘴叫了出來:去了掖庭宮,去了掖廷宮!那掖庭宮是宮女習禮的地方。原來無雙是進宮去了。
無雙進宮前,除了托官媒去找王仙客,還想給王仙客在坊里也留個話。但是當時無人可托,只好托到了羅老闆身上。她還把自己的汗巾解下來,印了一個唇印,交給羅老闆,讓他轉交王仙客。但是羅老闆的膩歪勁一上來,就以為這是無雙給他的定情禮物了。他把這汗巾貼肉揣著,等王仙客把它搜出來時,已經漚得又酸又臭,連鮮紅的唇印也漚黃了。至於無雙叫他帶的話,王仙客沒來時,他不記得有王仙客這個人,等王仙客來了,他又不記得有無雙這個人,當然也就無法帶到。現在想了起來,這話是這樣的:告訴我表哥,到掖庭宮找我。這汗巾是真的,王仙客一看就認得。這話也不像假的。所以王仙客總算知道無雙在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