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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劊子手講到收殮魚玄機的經過時,就不再像個劊子手,而像一般的收屍人。他說到魚玄機背著手,翹著腿,好像一隻宰完褪了毛的雞一樣。那時候正是初春,天上陰沉沉。中午下了一點雨,打濕了魚玄機的短髮。那些頭髮就變成一絡絡的了。被宰的雞在開水裡褪毛,燙掉的羽毛也是這樣。短髮底下露出白色的頭皮,就像在護城河裡淹死的山羊,毛被水泡掉了的模樣。劊子手扯著腿把死人翻過來,把她身上最後的內褲也剝了,這時候魚玄機翻白了的眼睛又翻了回來,死氣沉沉地瞪著。脖子上致命的勒痕也已經變黑了,翻過來倒過去時,硬梆梆像個桌子,只不過比桌子略有彈性罷了。這種事情王仙客聽了毛骨悚然:一個女孩子,早上你和她同桌喝酒,並且她還管你叫大叔。下午她死了,你就去剝她的三角褲。這怎麼可能?有沒有搞錯呀。劊子手說,沒搞錯。那條三角褲是鮫絲做的,很值錢。剝過她的人都不識貨。何況我不剝別人也要剝。只要她身上還有值一文錢的東西,就永不得安生,因為中國人有盜墓的習慣,還因為偷死人的東西最安全。就說扒短褲罷,扒活人的短褲,準會被定成強xx罪,不管實際上強xx了沒有,反正不是殺就是剮。扒死人的就什麼事也沒了。

    後來他又去找長安大牢里的人打聽魚玄機,花了不少工夫和錢。他老覺得打聽魚玄機就是尋找無雙,他自己說:宣陽坊里的人肯定知道無雙的下落,但是他們不告訴我真話。這不要緊,只要他們說話,就必然要透出一點線索。就說這個魚玄機罷,她的事情必然和無雙有某種關係。也許是一點相同之處,也許是一點相似之處。只要把一切都搞明白,就能知道相似之處是什麼啦。  

    2

    以下的情景不知是別人告訴他的,還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天魚玄機跟在衙門裡的兩個官媒背後,來到長安的大牢里。有那麼一會兒,誰也不來理她,讓她坐在刑訊室里,觀賞那些血跡斑斑的刑具,以便她對所來到的地方有個清醒的認識。但是魚玄機閉上眼睛,抓緊了隨身的小皮箱,所以她就沒有看見石頭牆上懸掛著的鐵鏈子,粗大的原木釘成的刑床。直到別人喊道:新來的死囚魚玄機來上刑具,她就走上前去,手裡還拿著小皮箱。後來她又按別人的示意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把兩條腿伸直,把腳伸到對面架子上那塊木板的兩個凹槽里去。這時候那個滿臉橫肉的牢頭猛的一把從她腳上扯下一隻鑲了珠寶的皮涼鞋,扔了很遠。魚玄機小聲說道:對不起;就從皮箱上拿下一隻手,躬著身子把另一隻涼鞋脫掉。這時牢頭說道:皮箱也給我。她就把皮箱也交出去;看了看牢頭的眼色,又從脖子上解下絲巾,束住頭髮,拔下釵子,摘下項鍊,褪下手腕上的玉釧,取下耳朵上的玉墜,捧在手裡交給牢頭。這些東西就嘩啦啦的放到刑床上了。後來那個牢頭嘴裡含著釘子來釘魚玄機的腳紐,這時他覺得有必要安慰她一下,就說:你不要怕。只要你不來找麻煩,只要你乖乖地聽話,我也不會來揍你,牢里也不像別人說得那麼可怕;等等。但是魚玄機不回答。於是牢頭把釘子都吐出來,瞪著她說,你聽見了沒有?魚玄機這才如夢方醒,答道:聽見了,大叔。牢頭說,聽見了給我拿著釘子。於是那些沾了唾液、溫暖的釘子就到了魚玄機的掌心裡。這些釘子在魚玄機的心裡引起了一陣痙攣。她等牢頭轉過身去,趕緊皺皺眉頭。  

    後來牢頭又給她釘手扭,這間房子裡始終只有兩個人。魚玄機瞪著灰色的眼睛,看著四四方方的釘子鑽進刨光了的白木板里。等到最後一根釘子釘完,她趕緊把手紐端了起來,感到重量並不很重。牢頭說道:柳木的,最輕的木頭。我們優待你。但是項上的枷就很重了。那是些烏黑油膩的舊木板,用筍頭鬥起來。等到一切都裝配好,牢頭說,站起來,試著走走。魚玄機站起來,試著走了一步,又小聲說:大叔,我扛著這麼多大木板子,可怎麼睡覺呀?那個牢頭猛地大笑起來,說道:你想怎麼睡就怎麼睡。死刑犯戴上了刑具,呆在自己號子裡,怎麼睡覺都可以。這是你的權利。

    後來魚玄機站在牢房中間,岔開了兩條腿,脖子上又架了七十多斤的死囚枷,感到搖搖欲墜,難以站立。她就像大海里一條小船,急待靠岸。於是她艱難地轉過身去,去看那張坐過的椅子。但是那個牢頭拿起倚在牆上的棍子(那棍子是花椒樹幹製成,有一頭是圓的。牢里的犯人管它叫驢xx巴棒),說道:回你自己號子去。從牢頭的角度看來,每個犯人都住在一定的號子裡,偶爾出來了,就要趕快回去。但是魚玄機感到茫然無措。因此牢頭用棍子在她屁股上戳了一下。魚玄機的臀部異常的圓滑,棍子滑開了。但是這一戳已經產生了效力,她艱難地邁開腳步,幾乎是盲目地朝前走了。等到走到了走廊上,身後有了動靜。那個牢子說:你自己往前走,見到開著門的號子就進去,呆會我會來鎖門的。我得走了,他們在分你的東西了!於是魚玄機自己往前走,經過兩邊都是柵欄門的漫長走廊。那些柵欄門裡冒出馬圈的味道來。魚玄機一點也不敢往那些柵欄裡面看,也不敢聽那些柵欄後面發出的聲音。但是她知道那些人在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交際花,愛情詩人,等等。可能還有些挑逗的話,yín穢的話。但是她不想聽,只顧干自己的事情,低著頭走路。經過了艱難的跋涉,找到了那間空號子,又在地下找到了一塊乾淨一點的地方。她坐下來,試了幾下,找到了適當的姿勢,把腿蜷起來,用膝蓋頂住枷的分量,就這樣不動了。  

    其實魚玄機在牢里感受到的不便,並不只是披枷帶鎖,不能睡覺。管監的牢頭們自己說,我們這裡就是個倉庫,裝了一些待發的貨物。尤其是死刑犯,那就是些待銷毀的廢物。當然,廢物也可以利用,所以守夜無聊時,就把人提到刑房裡揍上一頓,作為消遣。對於魚玄機這樣的女犯,消遣恐怕就不只是揍一頓。這一點可以從牢頭們的談話里聽出來。事隔二十年,他們還這樣說,魚玄機這娘們可好了,又乖又甜。她住在這裡時,大家都搶著上夜班。但是這些事情王仙客就不能夠想像。他是個童男子,沒有這樣yín猥的想像力。

    王仙客所能想像的極限,就是魚玄機坐在受刑的椅子上,把潔白消瘦的手腕子伸到柳木的手紐里,然後她睜大憂鬱的眼睛,看人家把這木紐釘上,然後再抬起手來,看那兩片木頭釘成的木框子在手腕上晃里晃當。在監獄裡的生活就是這樣,坐下的時候,十指在扭前交叉。站起來的時候向前伸出,扶住枷的前沿。在監獄裡手只派這兩樣用場。在監獄裡走動的時候,雙腳好像門扇,邁著可笑的大步向前走。這時候腳下是一個接一個的半圓,臀部也不得不跟著扭動。站著的時候,大岔著腿,就像三歲的小女孩還沒有學會蹲下撒尿一樣。坐下的時候大腿並緊,小腿岔開,好像一個三角架。魚玄機的腿在監獄裡就派這兩樣用場。

    王仙客又到監獄裡的廚房去,買了一份囚糧拿回家去了。那是一些十五兩一個的大窩頭,一個就是一天的份量。窩頭是用豆面、谷糠和酒糟蒸成的,裡面還有稻糙和雞毛。像這樣的窩頭牢里每逃詡要蒸很多,一半給犯人吃,另一半賣給馬戲團餵狗熊。王仙客簡直就不能相信,天香國色的魚玄機會把這樣的大窩頭放到枷面上,一口口地啃。這事情真不該是這樣。  

    3

    後來王仙客對魚玄機的舊事入了謎,好像真要給她寫一本書一樣。這種情況一直到了有一天晚上他夢見了一隻兔子才有所改變。那隻兔子大得像人一樣,嘴裡兩顆牙呲了出來,好像一對刺刀。它說:你把我們放到房上幹嘛呀?這時他才想到,他把兔子放到房上是為了尋找無雙,他到長安城裡也是來找無雙。與此同時,王安老爹每夜在樓下等著抓他跳牆。秋夜裡寒氣襲人,等得腿上的關節炎都犯了。但是同一夜裡他也夢見了魚玄機,披枷戴鎖,細聲細氣地告訴他說,她並沒有故意打死那個使女,當時她們正在玩著一種荒唐的遊戲,她一失手就把她勒死了。雖然如此,她也不抱怨別人把她絞死了。因為她是甘心情願地給彩萍抵命。王仙客正想問,像她這樣的絕代名媛,嘴裡怎麼會罵出像操你媽這樣的粗話,夢就醒了。夢醒了以後,他有好一陣子若有所思,覺得這個夢非同凡響。最後他想了起來,魚玄機管她的使女叫彩萍,她的使女的確是叫彩萍。而無雙的使女也叫彩萍。魚玄機和無雙的近似之處原來是這樣的呀。

    在王仙客的記憶里,彩萍是個長得極像無雙的小姑娘,稍不留神就會搞錯的。夏天裡,無雙穿一件土耳其式的短褂子,露著一截肚皮,彩萍也穿同樣的短褂子,也露著半截肚皮。連露出的那半截肚皮都是一樣的潔白細膩。她們倆穿一樣的土耳其短褲,一樣的涼鞋。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無雙用一段金鍊子,拴了一個祖母綠的墜子,遮住了肚臍眼,但是彩萍的鏈子是鍍金的黃銅,而墜子是一塊綠玻璃。祖母綠名符其實,就像祖母死了埋在地下半個月再挖出來那麼綠,而綠玻璃就沒有這麼綠。這兩者的區別就像假眼睛和真眼睛的區別一樣明顯,價錢也大不一樣,但是使女就該和小姐有這樣的區別。無雙還告訴王仙客說,這個丫頭就值五百錢,還比不上她那匹馬哪。

    在夢到魚玄機以前,王仙客已經去訪問了很多人,打聽魚玄機在監獄裡怎樣生活。他對每件事都有興趣,但是最大的興趣卻在於打聽,她在臨死時為什麼要說那句「操你媽」。別人告訴他說,所有的犯人在臨死前都要說這句話。尤其是那些絞刑犯人,在被絞過了兩道後,假如還能說出話來,就一定要說這句話。有的人不但說這句話,還要加上一句:我現在是不罵白不罵。這就像蘋果從樹上掉下來,一定要掉到地上一樣。假如魚玄機不罵這句話,那就向蘋果飛到天上一樣不可能。但是王仙客偏覺得這事情很古怪,因為根據魚玄機的供詞,她是很情願被判死刑的。官老爺甚至說,我可以放你回家去,你自己上吊算了,免得吃那份苦。但是魚玄機偏說,她願意死於國法。除此之外,她還是模範犯人,得到了上法場免捆的殊榮。像這樣的犯人上了法場還要罵,實在讓人難以理解。他就這樣問了又問,問得當年的獄卒牢頭無不害怕,只好把沒收魚玄機的一些東西還給了他。那都是一些舊衣服,給很多人穿過,已經變成破布片了。王仙客倒沒有嫌破,一件件很珍貴地收了起來。但是他還在打聽魚玄機死時為什麼要罵操你媽,這叫人感到頭疼萬分。

    有關犯人在臨死時罵人的事,牢頭禁子和劊子手們講的都不對。在魚玄機以後死掉的犯人,固然都是罵「操你媽」,而在她之前死掉的犯人,不僅不罵人,反而都說些認罪伏法的話。所以魚玄機是開操你媽之先河者。這句話現在在監獄裡成了上刑場的代名詞。死刑犯們互相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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