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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按照他的家規和獨創的理論,給我娶回來的那位媳婦,即使新婚之夜,我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各人抱著各人的胳膊睡到天明,我連一絲「邪念」也沒有產生。
有一個傾心的人兒,怎麼可能荒廢學業呢?怎麼可能都變成沉溺於yín樂而失丟江山的商紂王或唐明皇呢?我現在不僅覺得父親的理論荒謬無稽,簡直令人可笑,令人憎惡了!我翻身坐起來,點著了油燈。
我穿著襯衣襯褲,也不覺得冷了,跳到炕下,打開那隻小提箱,翻出那張臨行時父親寫給我的囑咐。
慎獨!
看見這兩個字,我的心裡緊縮了一下,昏暗的燈光里,似乎隱現出父親的嚴峻的臉色。我最後看了一眼,就把那張書頁大小的又細又薄的宣紙提起來,在燈火上點著了。
「折騰啥呀!還不睡——」同炕的王友民咕噥了一句。
「咒符!」我說,「咒符!」
他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了。王友民早已離婚了,正在跟飾演大嫂的鄭王蓮戀愛,早已談妥了,只等兩年期滿,就去領結婚證。他萬事如意,睡得好香。
我看看腳下,那張燒過的宣紙變成一團黑色的紙灰,在地上滾動,滾動,碎了。我的心裡松解了,束縛我的心的最後一道咒符粉碎了。
我沒有心思入睡,就著煤油燈的燈光,我打開日記本,記下了這個終生難忘的日子。一個結過幾年婚的人,愛情卻剛剛甦醒……
我翻翻日記,查到了我寄出離婚申請的日子,正好十天了。從家裡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就在八九個鐘頭的步行中思索著這件事,而終於下了決心了。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我就寫下了離婚申訴,第二天就從山門鎮的郵政代辦所發出去,寄給縣法院了。我已經得知,法院接到的此類民事案子堆積如山,最快也得兩個月以後才能傳審,那時候該是第二年春天了。
可憐的媳婦!我再也憋不住,心裡唉嘆著,要恨,你恨我爸去!要罵,你也該罵他!他不僅苦害了你,也苦害了我!他把你和我塞進一間屋子,就完事了!如果不解放,我和你就糊裡糊塗過一輩子了!解放了,興得自由了,我的心箍不住了,我要是不享受自由的權利,就虧負了這個夢想不到的解放了!但願你……也能找個可心的男人,倆人都好……
第二天,我們到史家坪去演出。演出結束後,我和田芳走到村後的小山坡前來了,這是我和她頭一次有意的約會,而且是她約我來的。
我挨著她的肩膀坐下,摟住她的肩頭。
她掙脫我的手:「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打開手電,從口袋裡取出一迭折迭著的格子紙,寫滿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她只露出末尾一頁的名字。我一看,是恭恭正正的劉建國的三個字,心裡一驚,忙問:「這是什麼?」
「他給我寫的信。」田芳沉靜地說,「這是第五次了!」
「你……怎麼辦?」我急忙問。
「你還用問嗎?」她瞅我一眼,從口袋裡掏出一匣火柴來,劃著名了。
劉建國的信在燃燒。
我的心也在燃燒。
我高興得像狂了一樣,抱住田芳,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她的心跳的聲音,我的手叉進她的鬆軟的頭髮,比絲綢還要柔軟的頭髮。她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前,閉著眼睛,兩隻胳膊像鐵箍一樣摟著我的脖子,我才知道這個愛著我的人的手臂,這樣有勁。
在這個縣所轄屬的廣闊的平原上和深深的秦嶺大山里,都留下我們速成二班演出隊員的腳印。每一個演出點的村子裡,平原上的大路邊,山區的小溪旁,也都留下了我和田芳的親吻和偎依,壓抑得愈久愈重的心,一旦獲得自由,就以加倍強烈的熱情迸發出來。有幾次,我吻過她的脖子上,留下了瘀血的痕,整得她給脖子上圍上一條毛巾,遮掩過去,她卻並不責怪我吻得太狠,照樣把臉頰、脖頸和我偎貼在一起……
二十天寒假的巡迴演出,太短暫了。春節也是在陌生鄉村的演出中渡過的,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當然,你只有了解了我的後來的不幸,才會覺得這二十天時間,事實上是我一生六十年生活中活得真正像個人的二十天! 陰曆四月,中午的太陽已經很有力量,我和同學們圍蹲在食堂外的濃蔭下吃飯,父親來了。
他站在院子裡的陽光下,四下里瞅著,我看見了,連忙跑上前。我要給他打飯,他堅決不要。我引他到宿舍里去歇息,喝水,他也不去,他要我跟他到山門鎮上去。
我跟他走出校門,在山門鎮的青石鋪成的街道上走著,我發現他蒼老了,大約剛交五十,鬢髮全白了,從見面到進小鎮的一家茶棚,他沒有露出一絲笑顏。我的心裡亂猜測著,出了什麼事呢?
叫了一壺茶,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盅,也不看我,也不說話,直到一壺茶喝完,站起身又走。我問他要到哪裡去,他說走走看吧!
走出街道,在小河邊的一棵柳樹下,父親站住了腳,從肩上取下布褡褳,放在地上。我也在他旁邊坐下來。
「我今日來,只問你一句話。」父親說。
我沒有話說,期待著。
「你要離婚?」父親直接問。
「嗯。」我覺得沒有必要隱瞞,同時又奇怪,法院還沒有傳稟我,父親怎麼知道了呢?
「不離行不行?」父親冷靜地問。
「爸,你聽我說……」我想給他攤開思想。
「不,其它閒話可以不說。」父親說,「我只要你說聲『行』或『不行』。」
「不行。」我只好也直言相告。
「那好!」父親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剃頭刀,拉開鋒利的刀刃,「你先收了我的屍首,辦了白事,再去離婚,再去辦紅事!」說罷,就抬起了握著刀柄的手。
我大驚失色,一把抓住父親捉刀的手,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說:「爸!有話好說……」
他依然不動聲色,冷聲靜氣地問:「沒有多餘的話好說!你只說『離』或『不離』!」
「不……離……」我無所選擇了。
「不離的話,你跟我到縣法院去。」他說。
「做啥?」我問。
「撤回你的狀子!」父親說。
「我不離婚就算了,撤不撤沒關係!」我說,「或者改日我寫信去,消了案就完了。」
「不!」父親說,「我要親眼看著你把狀子撤下來,交給我,我好存著。待我死的時候,好做蒙臉紙啊……」
父親已經「哇」地一聲哭了。這是我平生頭一次看見父親的哭。他哭了三聲,突然收住,用手帕擦擦臉和眼,從地上背起褡褳,又恢復了素有的冷靜,說:「走!」已經扯開步子走了。
如果近旁有一口水井,我可能會一撲跳下去!我的腦子裡崩崩亂響,是繃緊的神經折裂的聲音。我想到了田芳,我的心愛的人兒,我不能跳井,也不能一氣之下撞死在身旁的柳樹上,下來再說下一步吧!我硬著頭皮,費了多大勁兒,才跨開了這屈辱的一步。
「咱們父子今日也許是最後一次見面。」父親說,「我也不是小娃娃,我知道,今日撤回狀子,明日你還會再寄,我今日給你把話說透徹,日後不管何年何月何日,一旦我在家接到法院的傳票,就是我的喪期死日。我好壞是個懂點文墨的老朽,說這不是嚇唬你!」
我的心沉到冰窖里去了。
他說,昨天晌午,縣法院兩位辦案人員到家裡調查時,他都要氣瘋了。等那倆幹部一走,他給褡褳里悄悄裝進一把剃頭刀,就上路了,走了半天一夜,找到學校,本沒打算再回去。他說我的離婚案件,把徐家幾輩人積下的陰德全給羞辱了,他再沒臉在楊徐村見人了!
我信父親的話不是嚇我,他是注重面子的,講究禮義的,我提出的離婚的事,對他無異于晴天霹靂。我說服不了他,他也覺得無法再說轉我,於是就只有拿出剃頭刀子來。
我和父親都搞錯了,法院裡歡迎自行消案,卻不發還訴狀,要存檔的。父親看著人家註銷了案子,才咂著舌頭走出門,他想死時做蒙臉的紙是得不到了。
回到學校,已經放晚學了。
田芳一眼就看出我的神色不好。晚飯後,我和她順著小河彎曲的河岸散步。夕陽塗金,河岸邊齊膝高的麥苗,綠茸的稻秧,葉兒上閃著晚霞的金光。散落在麥田裡的桃樹,毛桃兒結得蒜瓣兒似的,招人喜歡,我的心裡卻泛不起詩意來。
「老人來,出了什麼事呀?」她著急了,「你說呀!我也好幫你出個主意。」
我說不出口。
「你覺得不好說的事,就不要說了。」她很賢明地說,「我只是勸你一句,無論什麼事,都想得開一點,不要愁眉愁眼的。新社會了,還能有多大的事呢?」
她顯然沒有料到我的困難的嚴重性。這種局面,遲早要讓她知道,再為難也不能不說清楚。我終於向她敘說了今天父親來的舉動。
「哈呀!這麼點事,就壓得你抬不起頭來了?」她撇撇嘴笑笑,嘴角盪出一縷不在乎的神氣說,「老封建家長都是這一套辦法!我要跟大張村解除婚約,我爸把鍘刀提起來,先往我脖子上砍,我跑了。他又砍自個,我媽一拉,他就扔下了,誰也沒砍!全是這一套……」
「我的父親,跟一般莊稼人不一樣。」我向她說明我父親的心性和脾氣,「那可不是嚇人的。」
「動真格的也甭怕!」田芳說,「慢慢來。沒有鬥爭,就沒有自由。我來上學時,俺爸就是擋道。他料定我一上學,訂下的婚事就畢咧。我跑到我姑家,要了一床被子,就上學來了。現在,我上學了,和大張村的包辦婚姻也解決了。要是我無論在哪個節口上一退讓,我就被大張村圈住了。」
「我爸的思想,特頑固!」我說,「我沒見過他那樣頑固的人。」
「慢慢來。」田芳說,「再頑固的人,經得多了,見得廣了,會慢慢開竅的。」
「我想畢業以後,咱們就結婚。」我說,「我是一天……也離不得你……」
「你給我念過一句古詩,意思說只要倆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塊,沒啥關係。」她盯著我的眼睛說,「那句詩怎麼說?」
「兩情若是久長時,何必在朝朝暮暮。」我說了一遍,似乎覺得憋悶的心裡透出一點松活的fèng隙來,「我……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兒,好容易飛到藍天上去了,哪怕被雷電擊死在空中,也不會自己重新鑽進籠子去!」
「那你愁什麼呢?」
「我只怕離開你。畢業後……」
「畢業了,分配了,都在本縣,見面有多難呢?」
「我想天天見到你,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