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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有對我好的時候,那往往是他受了校長的批評的時候,就會對我十分誠懇,把兩倍於定量的飯菜塞到我面前,賭氣地說:「吃!不吃白不吃!你不吃,指望劉建國那個雜種說你的好話嗎?妄想!甭那麼不顧死活地干!你指望劉建國給你說好話,摘帽子嗎?妄想!那個雜種沒有人的心肝!狼心狗肺!你怕他,我不怕他……」

    他有時對我又十分惡劣,那往往是他受了劉校長表揚的時候,就會對我瞪起三稜子眼睛:「你狗日的一天磨磨蹭蹭的,不好好改造,你死到陰司也不是個好鬼!人家劉校長跟你是同班同學,瞧人家而今在啥位位上敬著?你而今在啥洞兒里蜷著?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你敢反黨,真沒看出,你後腦勺上長了一根反骨……」

    然而更多的是他既沒受到劉建國的批評也沒受到表揚的時間,他就一邊揉著麵團,一邊斜著眼兒,說著損我的話。他一個人做飯,許是太寂寞;教師們一般不屑於和他有過多的交往,沒有共同的語言;他於是就把我當做開心的對象:「徐慎行,聽說你的本事很大的咧!能寫能畫,吹拉彈唱,是個全才咧!聽說你能倒背《論語》,學問深沉咧!你沒事幹了,撓撓誾去嘛!怎麼就要長嘴長舌地提意見?這下倒好!放著人民教師的位位不能坐,跟我這號下苦人燒鍋燎灶,侍候人家。本來該著我這號受苦人侍候你哩!」  

    他有時又顯出很下流的樣子:「你這傢伙艷福不小哩!那個裝模作樣來批判你的女先生,長得多疼人哪!聽說你跟她念書時,『咕咚』在一搭?嗨!你說實話,你跟她×來沒有!哈呵!甭臉紅哇!只要摸她一把奶,死了也值了!」

    我要是不能忍受而抽身走掉,他就會大喊大叫:「這賊驢日的右派又鑽到哪達去了?不看看火都滅咧!真是頑固……」

    我索性不說話。無論他罵,他損,我都權當是狗放屁。我最怯火的,是他到劉校長面前對我的揭發。劉校長經常通過他了解我的言行。禍從口出,我記下了這個千古名言。時日一長,我甚至能對著他罵我損我的臉孔傻傻地笑笑,討好地笑笑。

    我的妻子的變化更富於戲劇性。

    我自那年暑假成了右派,就沒有回家去過。我怕見父親,怕見楊徐村的父老兄弟,尤其怕見我的妻子淑娥。我不知該怎麼辦,和田芳斷絕了,我更願意孤身獨處,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最難處理的關係是她。離婚吧,我正是政治上遭難的時候;回去與她湊和著過吧,我心裡覺得自己太下賤了,連個人味兒也沒有了。

    寒假裡,我沒處去了,想在學校呆著,劉建國安排了輪流護校的人員,居然沒有我,更不容許我整個一個假期都呆在學校了。他不放心我,怕我縱火或爆炸吧?我在寒冷的臘月里,回到了有點陌生的家鄉楊徐村。  

    村子裡的臨著街巷的牆壁上,有用白灰刷寫的大幅標語:「社會主義好」,「保衛社會主義江山,反擊右派進攻。」我幾乎再不敢東張西望,低著頭進了自己的門樓。

    我踏進院子,聽見小灶房裡有啪噠啪噠的風箱聲。我的妻子淑娥大約聽見腳步響,從小灶房裡探出來,看見我,站直了身子,問:「你找誰?」

    她裝作不認識我了。我也不知該怎麼對付這種局面,避開她的惡恨的眼光,徑直往裡走。

    「噢!這是有名有望的徐老先生的好兒子呀!我這笨人笨眼,倒認不得了!」她在灶房門口拍打著手,拍打著膝蓋,大噓小嘆,挪揄著說,「聽說你干闊了,從左派升成右派了!真氣魄呀!給徐家爭下光了!」

    我的心像是給扎了一錐子,疼得幾乎窒息了。我走進自己的住房,癱瘓似地跌坐在椅子上,腦子裡麻木了。

    她又趕進房裡來,手插在腰裡,站在門口,嘲弄地撇著厚厚的嘴唇:「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你的白毛女呢?那個野婆娘呢?」

    「你……」我的血一下子衝到腦頂,忽地站起,拳頭捶在桌子上,「你再……胡說一句!?」

    「在我面前凶,算啥本事?」她根本不怕,反而挺挺腰,「有本事在學校里發凶去!」  

    我想到我在學校的屈辱,頓然軟了,坐了下來。

    「你的右派,也不是我給定的,在我跟前凶啥呀!」她得勢了,「你壓迫了我成十年,欺侮了我成十年,我低聲下氣跟你快十年了!夠了!你而今落下個大右派,跑回老窩兒來了,要是不當右派,你還是鑽在野窩兒不回來……」

    「那……」我說,「你也用不著這樣。你不願意了,隨你的便!」

    「離婚!」她隨口說,「我找個農民,他也不彈嫌我人丑沒文化。我早受夠了,離……」

    「好,既然離婚,再甭說了。」我說,「明天去辦手續,各走各的。」

    「誰不離就不是娘養的!」她跳起來,更加不可抑制,「我現在就去社長那兒開介紹信!」

    她走出門去了。

    屋子裡很靜,父母親不知做啥去了,屋裡沒人,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開始抱怨父親,如果當初不是他用剃頭刀威脅,何至於此!這個張淑娥,過去像個綿軟的蛾子,總是怯怯地看我,從來也沒有高聲說過一句氣話,開口總是叫我「先生」,像舊戲裡的侍女一樣低聲下氣地服侍我。現在,她變成一隻兇惡的黑蛾了!撲拉著翅膀,大喊大叫著要和我離婚,從門口沿著街巷喊過去了!我想,這下子,楊徐村人都知道我們的家醜了。  

    父親和母親走進院子,臉色驚恐,問問我和她鬧仗的原因,唉嘆一聲,也不再說誰是誰非,只是母親連連揮手:「快去快去!把她拉回來。讓她在街道里大喊大叫,打糞場上的人跟戲台下一樣,真是丟盡人了……」

    直到天黑,母親也沒能把她拉回來。她在糞場喊,說她堅決要離婚,隨之又趕到社主任家,哭一陣子喊一陣子,說要是社主任不給她開離婚介紹信,她就不回家……

    連續三天,她從早罵到晚,到社主任家要離婚介紹信。我的父親是個好麵皮的人,這下氣得躺下了,茶飯不進。母親跟前攆後,給兒媳婦說好話,勸解,急得都哭了,仍然不濟事。倆老人驚嘆:怎麼也想不到靦靦腆腆的淑娥,一眨眼變成羞恥不顧的母老虎了。唉唉!

    最後只得由我出面,去給社主任說話,我說了話,他才給她開了介紹信。

    第二天一早,她洗臉梳頭,催我到縣法院去離婚,我心裡冷冷地跟她上了路。

    走進縣城,走過一家飯館,她說:「給我買飯,我餓了!」

    我忽然有點難受,可憐起她來了。她跟我結婚成十年了,這是第一次進飯館吃飯。我忽然覺得我過去對她太……我買好飯,炒了幾個小飯館裡最好的菜,從窗口取出來,放到桌子上。她倒神氣,右腿壓著左腿,二郎擔山坐在桌旁,等著我端來菜又端來米飯,像是報復似地瞅著我:你來服侍一回我吧!  

    「給我取鹽來!」她支使我。

    我從另一張桌子上取來鹽碟兒,給她。

    吃罷飯,她率先走出去,我在後面跟著。走到縣百貨公司跟前,她走進去了,站在櫃檯前,對售貨員說:「取一雙雨鞋。」她試試大小,然後對我說:「開錢!」我連忙給售貨員開了錢,心裡不由地又酸酸地像cháo起醋了,這是我跟她結婚以來第一次親手給她買東西。

    「走,你領路。」她出得門來,精神抖擻,「你認得法院的路。」

    我走到法院門口,回頭一看,不見她的影子,她大約是第一次進縣城,該不是在大十字走錯路了吧?我慌忙去找,跑遍了縣城的東關西關,又跑了南關和北關,沒見她的蹤影。從午間找到午後,我的兩腿酸困,只好往回走。走過十里平川,路經一條小河的時候,我在橋頭上看見她凍得發紫的臉。

    「你……」我站在她跟前,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你……怎麼在這兒?」

    她緩緩地站起來:「我在這兒等你。」

    我看見她的臉色不好,說話也柔氣兒了,忙問:「你不是要我跟你到法院嗎?」

    「到法院做啥?」她裝傻賣呆。  

    「離婚呀!」我說。

    「離婚?我才不干那號傻事!」她說,「我要叫楊徐人都知道,我也敢離婚!這幾年你要跟我離婚,女人們都下眼看我,說男人不要我了。現時,我也不要男人了!其實,我哪能真兒去離婚哩!」

    我一下子癱坐在河邊的枯糙地上,她在村子大叫大喊,到社主任家大哭大鬧,原來是為了挽回她的可憐的面子啊!

    她哭了,用袖子揩揩眼淚,一甩頭,就踏上了木板搭成的獨木橋。

    我從乾枯的糙地上站起,走過去,踏上小橋。冬日慘澹的夕陽的紅光,在藍色的河水裡投下淡淡的血紅…… 牛王砭小學座落在一道砭坡下,門前是一條小河,砭坡上排列著大大小小几十個村莊。緩坡上是縱橫擺列著的極不規則的田地。陡坡上生長著一歲一枯榮的雜糙酸棗棵子。那些隨處可見的紅石子堆砌的卯坎,一年四季都裸露著乾燥的紅色,令人看了難受。村莊周圍那些低洼的土層厚而水分足的地方,一團團桃杏的花雲,象徵著這貧瘠砭坡地帶四季中最輕鬆活潑的季節,冬天裡有大雪降落的日子,這貶坡也會呈現出剛柔互濟的氣魄。頂入不得眼的是夏末秋初,一場曠日持久的乾旱,把坡地上的糙木渴死了,乾枯了,樹木早早落了葉子,玉米苗兒尚未抽出纓花來,就拔掉餵牛了。整個山坡上,像火燒火燎過一樣,看去使人難受。  

    只有學校門前的這條河川,一年四季里都使人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的韻味。即使在乾旱炙烤得貶坡上到處冒煙起火的焦灼時節,河川里也生機盎然。

    一條條自流灌渠,把河水曲曲折折地引進玉米地、棉花田和瓜園裡。一架架黃牛或青騾拉著的叮噹叮噹響著的解放式水車,把清涼的地下水車上來,灌進剛剛顯旱的田地。

    我常常打開後窗,坐在我的小房子裡,看砭坡和河川四季景色的自然轉換。

    學校座南向北,三排土木結構的房舍,用木櫞裹打起來的黃土圍牆上,春天有小糙小蒿冒出來,入夏稍遇乾旱,便率先枯死。校園裡有粗大的洋槐,蔭涼極厚,春五月的洋槐花香透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晚飯後常有教師在樹蔭下品茶或下棋。三排房舍,教室與教室之間夾著教師的寢室兼辦公室,因為房舍欠少,皆是三人或四人一室,一人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中間只留一個走道出入。似乎沒有誰嫌太擠,條件限制,只能如此。只有校長劉建國一人一室,因為是一校之長,負有某些秘密的工作責任的需要,大家也沒有異議,也更不會說成特殊化。

    我最初在後排的一間房子,因為是小學高年級的班主任,所以稍為優待,三人一室。初年級的老師和科任老師,一般是四人聚居。自從我當了右派以後,就搬出了那個三人一室的辦公室,頗有點依依不捨。三人雖然擁擠點兒,因為脾氣相投,處得挺和睦,早晨不怕睡過頭,晚上熄燈後可以聊天聽閒話,從來不覺得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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