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14頁

    打過熄燈鈴兒,我插了門,第一件事就是給田芳寫信。我拔開毛筆帽兒,在紅格白紙上寫下一個「芳」字的時候,眼淚就糊住了眼睛。我聽見敲門聲,慌忙收拾了紙筆,拉開門扣兒,門外站著劉建國校長。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我的「工友室」,坐在一隻椅子上,很關切地問:「思想壓力很大吧?」

    我抬起頭,看見他很誠懇的關切人的臉色,不過,我覺得實際上已經沒有壓力了。當我一心想通過無休止的勞作來爭得重新做人的權利的時候,我的心頭壓力很沉重;當我從「交紅心」會上走回小房子,覺得永遠也難得出頭之日的時候,就絕望了;絕望了,反倒沒有壓力了。我苦笑一下,垂下頭。

    「同志們的分析,不是完全合乎實際。」劉建國說,「關鍵是你應該有一個正確態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我沒有抬起頭,又苦笑一下,我該怎樣做到「無則加勉」這樣純正的心理修養的境界呢?我現在希望他走開,不要跟我談話。我要處理我急切處理的事,給田芳寫信。我應酬說:「我明白。」

    「明白了就好,你明天繼續『向黨交紅心』。」他說。

    「還……」我猛然揚起頭,還沒完呀?我只說這就完了,明天還要……我說,「我今天講了我心裡話,明天還講什麼呢?我把自己心裡的話都交出來了……」  

    「同志們不滿意啊!意見很大咧!」他用一種假借的口吻說,「比如你的婚姻問題,好多人議論紛紛,你……」

    「這與我的罪有啥相干呢?」我打斷他的話,「我是包辦婚姻,婚姻法上規定過的不合理婚姻。我在師範進修時,你完全了解情況,你當時也支持我離婚……」

    「情況在不斷地發展變化嘛!」劉建國說,「同志們現在認為你不僅政治上反動,生活作風也有問題、看來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生活作風的腐化,必然導致政治上的……你應該在明天『交紅心』時,深刻地挖一挖思想根子……」

    「怎麼能說成生活作風腐化呢?」我說,「田芳,我和她的關係好,可俺們沒有……越軌的行為。再說,田芳也是貧農的女兒,她怎麼會將我腐化了!我搞不清了。」

    「你不了解她。」劉建國說,「這個人,有很多優點,也比較輕浮。她向我……我拒絕了!後來,在她入團時,我到她們村里去了解情況,黨支部介紹說,她爸舊社會在西安混盪,收拾下一個沒來歷的女人,有人說是……窯子!」

    我的天啊!田芳的母親有人說是窯子,田芳被劉建國看成了輕浮的女子,於是就將我腐化成反黨的右派了!難道就是要我明天在「交紅心」會上這樣去揭根子嗎?我忽然記起,田芳當著我的面,焚燒劉建國的第五封求愛信的情景,誰更可靠呢?  

    劉建國走了以後,我再次插上門,掀開墨盒,拿起毛筆。堅決割斷和田芳的關係,越早越快越好。我無出頭之日的指望,田芳不能真的等我一輩子。我知道,任何勸解她的道理都無濟於事,只會招來她對我的更深的依戀。必須找到最狠毒的惡言穢語,罵她一個狗血噴頭,才能遏止她朝我跳動的心。我找不出這樣一個詞來,我想給她按一個不好的毛病也找不到。我忽然想到劉建國剛才的話,只有他才能想到的話,此刻幫了我的忙,我咬著牙,大約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滴在信紙上,卻沒有感覺到疼痛,信紙上留下一行罪惡的墨跡:

    「你媽是個窯姐,你把資產階級思想傳給我,將我腐化了……」

    第二天,在又一次「交紅心」會上,我只是機械地重複著一句話:「我沒有紅心。我是顆黑心,反黨的狼心狗肺,請大家批判……」我成了一節沒有知覺的木樁,任憑四方的污言穢語朝我臉上潑來,而於心不驚了。

    這天晚上,我用一條捆書的細繩合了幾股,使它可以負起我的重量,掛上了房梁,在我把頭伸進去的時候,心裡竟是安詳的。當田芳接到我的信時,也許同時就聽到了我的死訊,她會憎恨我;憎恨我,比戀著我好;於她也好。

    我沒有死,當我恢復知覺時,才知道把我從另一個世界拉回這一個世界的人,竟然又是劉建國。他是一個細心的人,成熟的人,早已看出我「神色反常」,悄悄地防著我了。我不想感激這位救命恩人,倒憎惡他了。  

    死訊驚動了幾十里外的父親,他驚慌失措地趕到牛王砭小學裡來了,一來,先抽了我兩個耳光…… 父親推開門,在門口站住了。

    我正坐在桌前,抬起頭,看見父親蒼白的鬢髮,驚急氣恨的眼色,就慌忙站起來,去找椅子。我的房子,變成學校的小庫房了。辦公桌上堆滿一摞摞教案本和剩下的課本,壘著粉筆盒子,牆角堆著一捆稻黍管帚和葛藤編成的簸箕,地上放著兩隻木箱,裝著籃球,槓鈴,跳繩一類體育用具,那把椅子上,也擱著前幾天剛購置回來的羽毛球拍和跳棋盒兒。整個小房子裡,只有我棲身的一塊窄窄的床和一把壞腿椅子閒著。我想把那稍好點的椅子騰下來,剛走出一步,父親的巴掌就抽到我的臉上了——

    「啪!啪!」連續兩下。

    父親第三次舉起巴掌的時候,被陪著他走進門來的劉建國校長拉住了。他按著他的肩膀,使盛怒的父親在那把壞腿兒椅子上坐下。他說了一席安慰父親也安慰我的話,就走出門去了。

    我在凌亂得像個狗窩的床鋪邊坐著,垂下頭,挨過抽打的臉頰燒辣辣的。我沒有料到父親會以耳光和我見面,卻也沒有驚慌失措。我第一眼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真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該怎麼向他說明白我的處境,這一切的由來?他的兩巴掌打過之後,我的心反倒安靜了,不必再向他作任何解釋了。我的父親,在我的記憶中,很少對我表示過親昵,微笑都稀少得像旱季的雨星兒,更沒有通常家庭里父子間的嘻嘻哈哈了。然而他也沒有動過拳腳,沒有像一般粗莊稼漢和兒女們親近時沒大沒小,生氣時又動手動腳,罵出一串串穢言污語。他不苟言笑,也不打罵,常是冷著臉教給我怎麼說話和待人。今天,他抽我耳光了,兩下。  

    我坐著,低垂著腦袋,我成了右派,成了打雜的工友,我剛剛被旁人從房樑上的繩套里救下來……我開不得口。父親也沒有開口,我能聽見他很粗的喘氣聲。

    父親端坐在椅子上,沒有問我為啥上吊,也沒有勸解,用壓抑著的口氣說:「你把我寫給你的那兩字拿出來。」

    慎獨!我到師範學校去進修的前一晚,父親臨行時寫下的囑言,我後來當作可笑的廢物焚燒了。現在想到這個囑言,我的心猛然一震,更加抬不起頭來,就吱唔說:「畢業時……弄丟了……」

    「丟了!哼!丟了!」父親悻悻地自問自答,「這下你該明白那兩字的意思了!」

    我早就明白那兩字的意思,要謹慎,尤其是單身獨處時,一切都要慎重,時時刻刻都要謹慎從事,包括言,也包括行。我的名字是父親給起的,慎行就是這意思;我弟弟的名字也是父親給起的,叫慎言,還是這意思。我在進入師範學校進修以後,父親自幼給我心理上設起的防護堤,被新的生活的浪cháo一節一節衝垮了,我既不慎言,也不慎行了。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我從封建桎梏下脫胎成一個活潑潑的新人了。現在,父親,以毫不疑惑的語氣說的話,證明了他的正確和我的失敗。叫我想,他此刻有更多的話可以說了,譬如說,如果在說話時慎重地考慮一番,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那麼今天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如果在決定給新任的劉校長提意見之前,慎重地考慮一下這種行動的不好的後果,那麼,今天也就不會落入這種尷尬的局面。如果……那麼……父親完全可以以勝利者的姿態教訓我;如果把我的話在心裡稍微當一點子事兒,那麼也就不會自尋苦吃了。我想,父親一定想這樣說,也完全可以這樣說,可他沒有這樣說,只是問他寫下的「慎獨」的囑言,讓我自己去想想。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父親沉吟著,「誰都明白這道理,誰也難身體力行。圖得一時饞嘴而染病,圖得一時暢快而招禍……」

    我心裡痛苦極了,自從遭禍以來,我耳朵里灌進的全是嚴厲的批判反駁的正言義辭,沒有一個人解析我的提意見的真實動機。現在,父親用他的處事哲學來替我刨根溯源時,我仍然不能服氣,心裡有一個可憐的聲音在叫著「冤枉」。我對父親說:「『鳴放』會上,縣長,教育局長,都到會上來作報告,動員我們要『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是每個黨員和幹部的革命責任心強不強的大問題』。我是人民教員,革命幹部,又是預備黨員,怎能不聽黨的話呢?我……」我又說不清了。

    「我一輩子只求自己善處獨身,不問人過。」父親說,「我管不了別人:哪怕男盜女娼,我也無力管約。我只求自己做一個正人君子……」

    「黨章上批評的就是這樣的思想。」我不能同意父親的活,抱屈地說,「黨要求每個黨員要開展積極的思想鬥爭,不能不是潔身自好,我是預備黨員,我聽黨的話……」

    「這個話你該問自己,怎麼回事?」父親並不覺得我有什麼委屈,反而直挖我的心底,「我不是預備黨員,不懂黨的規矩;你是,你也懂,你說為啥?」  

    我說不清為啥。我虔誠地擁護「大鳴大放」和「反右派鬥爭」,卻沒有想到自己會是一個右派。我自己成了右派,也沒有絲毫的異議懷疑反右鬥爭的偏頗。這樣,我處於痛苦之中。即使處於痛苦之中,也不能重新接受早已聽得心煩耳膩的父親的處世哲學,經從我心裡被盪除出去的陳腐發霉的東西了。但是,不管造成我的這種結局和處境的原因如何解釋,而結論卻正好證明了父親的正確。

    「我也不想再說這事了,說也遲了,無用了,於事無補了。」父親此刻平靜下來,一種世故的平靜,「我想過了,君子不吃後悔藥。你也甭太難過。不能做先生,那就當農夫。回鄉務農,自食其力。『人到無求品自高』哇!」

    我苦笑一下,告訴他,新社會的人民教師,是有組織性兒的,不像舊社會做私塾先生,願意受聘即去,不願受聘就不干,一切要聽從教育局的調撥安排。

    「那麼,現在安排你做什麼事?」

    「打鈴,掃地……」

    「打鈴掃地就打鈴掃地,總沒判你死刑吧?」父親倒顯得不大在乎,「你願意打鈴掃地就在學校打鈴掃地,不願意打鈴掃地了回家去務農。你要再想死,先給我招呼一聲,讓我跟你娘先死,你把倆老人埋葬了,再死不遲。讓我跟你娘給你抬棺下葬,你良心上能過得去?」

    我的心裡陣陣發酸,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們父子間平時很少這類骨肉情長的交談。我看見了他的白髮,他的蒼老的臉,雖然像過去一樣嚴峻而死板,畢竟因為垂暮的神色令我醒悟出自己對家庭責任了。我真想放聲痛哭一場,無遮無掩,痛痛快快地放開喉嚨大哭一場。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14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