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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稀記得,爺爺死後,父親脫下了藍色長袍,換上了一件藏青色布袍,一來表示給爺爺的亡靈守志守節服孝,二來標誌著他已過而立之年,該當脫下青年時期的藍色長袍了。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爺爺死後,父親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那眉骨愈加隆起,像橫亘在眼睛上方的一道高崖,眼神也散淨了靈光寶氣,純粹變成一副冷峻威嚴的神氣,在學堂里,他不苟言笑,在那張四方抽屜桌前,正襟危坐,腰部挺直,從早到晚,也不見疲倦,咳嗽一聲,足以使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嚇一大跳,來去學堂的路上,走過半截村巷,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從不主動與任何人打招呼。別人和他搭話問候時,他只點一下頭,腳不停步,就走過去了。回到家中,除了和兩位伯父說話以外,與倆伯母和七八個侄兒侄女,從不搭話。除了兩位伯父,沒有不怯他的。父親從學堂放學回來,一進街門,咳嗽一聲,屋裡院裡,頓然變得鴉雀無聲,侄兒侄女們停止了嘻鬧,伯母和母親燒鍋拉風箱的聲音也變得低勻了。我和堂兄堂弟們要是打仗吵架,一不小心,父親站在當面時,無需動手動腳,他只用眼一瞅,我們就都不敢出聲了。他倒是從來不動手打孩子,可也從來不對任何人表示哪怕是少許的親昵,我似乎比堂哥堂弟們更怯著父親。

    我現在唯一能解釋父親這種性格變化的原因,是爺爺死後父親在這個十五六口人的大家庭里的地位的變化。爺爺死時,意外地打破了長子主事的傳統法則,把全部家事委於父親來統領。據說爺爺怕伯父太詭而遠傷鄉鄰近挫兄弟,怕二伯父脾氣暴烈而招惹家禍,於是就由排行最末的父親統領這個家庭。他要領導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嫂,要處理三兄弟三姑狸以及九個侄兒侄女和親生兒子的種種矛盾,要處理這個家庭與遠遠近近幾十家新老親戚的關係,要處理與楊徐村二百多戶同姓和異姓的鄉鄰的關係,真是太複雜了!我當時尚不能體味父親的種種難場,只覺得他的臉上,笑顏永遠消失了。  

    儘管父親在這個家庭里嚴以律己——母親、姐姐、弟弟以及我,寬以待人——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堂妹,家庭里的磨擦總不會間斷,只是沒有公開鬧到分家的程度。大伯本來對父親統領家事就覺得有失面子,再加上三條遺囑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足,終日憋氣。他的大兒子已經長大,意欲送到西安去學生意,因為父親堅持遺訓而不能成行,有氣無處發泄,就哄唆直槓子二伯發難。父親一切都看得明白,只是隱忍,不予理睬二怕的惡火,大伯也就無法了。

    這樣下去,終非久遠之計,父親不能眼看著這個以禮儀之風在全村享有最高鄉譽的家庭,在自己手中鬧出分崩離析的結局,令楊徐村人恥笑。他斷然決定,從學堂里告退回家,統領家事。他自己在學堂執教,一心難為二用,顧了學堂顧不了家,顧了家庭又怕貽誤人家子弟的學業。更重要的是,在他一天三晌坐在學堂里的時候,家裡和地里,給大伯留下了毫無顧忌地唆弄事非的太大的時空環境。這樣,在我剛剛交上18歲的時候,父親就把我推到他坐過的那把黑色的太師椅上了。 父親選定我作他的替身去坐館執教,其實不是臨時的舉措,在他統領家事以前,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就有意培養我做為這個「讀耕」人家的「讀」的繼承人了。只是因為家庭內部變化的緣故,才過早地把我推到學館裡去。

    我有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了。一個弟弟,脾氣頗像二伯,小小年紀就顯出倔拗的天性,做教書先生的人選,顯然不大合適,「人情不夠練達嘛」!父親再無選擇的餘地,儘管我也是差強人意,也沒有辦法了。如果說父親也暗藏著一份私心,此即一例:大伯父的二兒子靈聰過人,然而父親還是選就了我。  

    讀書練字,自不必說了,對我是雙倍地嚴格。尤其是父親有了告退的想法之後,對我就愈加嚴厲了,那柳木削成的木板,開始抽打我的手心,原因不過是我把一個字的某一划寫得離失了柳體,或是背書時僅僅停磕了幾秒鐘。最重要的是,對我進行心理和行為的訓練,目標是一個未來的先生的楷模。「為人師表!」這是他每一次訓導我時的第一句活。

    「為人師表——」父親說,「坐要端正,威嚴自生。」

    我就挺起胸,撐直腰杆,兩膝併攏。這樣做確實不難,難的是堅持不住。兩個大字沒有寫完,我的腰部就酸酸的了,兩膝也就分開了,猛不防,那柳木板子就拍到我的腰上和腿上,我立即坐直,幾次打得我幾乎從椅子上翻跌下去,回頭一看,父親毫不心疼地瞅著我。

    「為人師表——」父親說,「走有個走勢。走路要穩,不急不慢。頭揚得高了顯得驕橫,低垂則萎靡不振。兩目平視,左顧右盼顯得輕佻……」

    我開始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勢。

    「為人師表——」父親說,「說話要恰如其分,言之成理。說話要顧及上下左右,不能只圖嘴頭暢快。出得自己口,要入得旁人耳……」

    所有這些訓導,對於我這樣一個剛剛十七八歲的人來說,雖然很艱難,畢竟可以經過日漸長久的磨練,逐步長進,最使我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對我婚姻選擇的武斷和粗暴。  

    對於異性的嚴格禁忌,從我穿上渾襠褲時就開始了。豈止是「男女授受不親」,父親壓根兒不許我和村里任何女孩子在一塊玩耍,不許我聽那些大人們在一起閒時說的男女間的酸故事。可是,在我剛剛18歲的時候,父親突然決定給我完婚了。他認為必須在兒子走進學堂之前做完此事,然後才能放心地讓我去坐館。一個沒有妻室的人進入神聖的學堂,在他看來就潛伏著某種危險。

    父親給我娶回來多醜的一個媳婦呀!

    婚後半個月,我不僅沒有動過她一指頭,連一句話也懶得跟她說,除了晚上必須進廂房睡覺以外,白天我連進屋的興趣都沒有。我卻不敢有任何不滿的表示,父母之命啊!

    父親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有一天,把我單獨叫進他住的上屋,神色莊嚴。

    「你近日好像心裡不慡?」

    「沒有。爸。」

    「我能看出來。有啥心事,你說。」

    「爸,沒有。」

    「那我就說了——你對內人不滿意,嫌其丑相,是不是?」

    「……不。」

    我一直未敢抬頭,眼淚已經忍不住了。  

    「這是我專意兒給你擇下的內人。」父親說。我沒有想到。他說,「男兒立志,必先過得美人關,女色比洪水猛獸兇惡,且不說商紂王因褒似亡國,也不說唐王因貴妃亂朝,一個要成學業的人,耽於女色,溺於yín樂,終究難成大器……」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父親一眼,那嚴峻的眉棱下面,卻是滿眼的赤誠,坦率的誠意,使我竟然覺是自己太不懂事了。大丈夫立國安家成學業,怎能貪戀女色!我長到18歲,從來沒有聽過怎樣對待婚娶的道理,父親今天第一次坦誠地對我訓導,我悟出人生的道理了。

    父親當即轉過頭,示意母親,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一件藍袍,交給我,叫我換上了。我穿上那件由母親親手fèng的藍洋布長袍,頓然覺得心裡咯噔一聲,沉重起來,似乎一下子長大成人了!服裝對於人,不僅是禦寒的外在之物。穿起藍袍以後,抬足舉步都有一種異樣的莊重的感覺了。

    父親領著我走出上房的里問,站在外間裡。靠牆的方桌上,敬著徐家祖宗的牌位,爺爺徐敬儒生前留下一張半身照,嵌鑲在一隻楠木鏡框裡,擺在桌子的正中間。父親親手點燃大紅漆蠟,插上紫香,鞠躬作揖之後,跪伏三拜,然後站在神桌一側,朗聲道:「進香——」

    我走前兩步,站在神桌前頭,從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輕輕地捋一捋整齊,在燃燒著的蠟燭上點燃,小心翼翼地插進香爐,抖索的手還是把兩支弄斷了。重插之後,我垂首恭候。  

    「拜——」父親拖長聲喊。

    我抱起雙拳,作揖。

    「叩首——」

    我跪在祖宗神牌前,磕了三個響頭,就抬起頭,等待父親發令。

    父親從腰裡掏出一片折迭著的白紙,展開,就領著我向祖宗起誓:

    「不孝孫慎行,跪匍先祖靈前。矢志修業,不遺餘力。不慕虛名,不求浮財,不耽yín樂。只敬聖賢,唯求通達,修身養性,光耀祖宗,乞先祖護佑……」

    父親念一句,我復誦一句,及至完畢。我呆呆地站在靈桌前,誠惶誠恐,不知現在該站還是該走開?父親緊緊盯著我,說:

    「明天,你去坐館執教!」

    由我代替父親坐館的儀式是在文廟裡舉行的。時值冬至節氣。一間獨屋的廟台上,端坐著中國文化的先祖孔老先生的泥塑彩像。屋樑上的蛛網和地上的老鼠屎被打掃乾淨了。文廟內外,被私塾的學生和熱心的莊稼人圍塞得水泄不通。楊徐村最重要的最體面的人物楊龜年,穿著棉袍,拄著拐杖,由學堂的執事楊步明攙扶著走進文廟來了,眾人抖抖地讓開一條路。

    我站在父親旁邊,身上很不自在,心裡卻潛入一股暗暗的優越來。這兒——文廟,孔老先生的聖像前,排站著楊徐村所有的頭面人物,我也站在這裡了,門外的雪地上,擠著那些粗笨的卻又是熱心的莊稼人,他們在打掃了房屋以後,臨到正式開場祭祀的時候,全都自覺地退到門外去了。  

    楊步明主持祭祀,首先髮蠟,然後焚香,接著在楊步明拿腔捏調的誦唱中,屋裡屋外的所有參與祭奠的村民,無論長幼尊卑,一律跪倒了,油炸的面點,乾果,在楊步明的誦唱中擺到孔老先生面前。整個文廟裡,燭光閃閃,紫香瀰漫,樂鼓奏鳴,騰起一種神聖、莊嚴、肅穆的氣氛。

    執事楊步明把一條紅綢遞給楊龜年,由楊徐村最高統治者給我的父親披紅,獎掖他光榮引退。楊龜年雙手捏著紅綢,搭上父親的右肩,斜穿過胸部和背部在左邊腋下系住。我一看,父親連忙跪伏下去,深深地磕拜再三,站起身來的時光,竟然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個冷峻的人,竟然流淚了。他硬是咬著腮巴骨,不讓眼淚溢出眼眶。我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往昔里,我既看不到父親一絲笑顏,也看不到一滴淚花。那淚眼裡呈現出從未見過的動人之處,令人敬服,又令人同情。這個嚴厲的父親,從來也不會使人產生對他的同情和憐憫;他的臉色和眼神中永遠呈現著強硬和威嚴,只能使人敬畏,而不容任何人產生憐憫。現在,他的臉上像彤雲密布的天空扯開一道fèng兒,露出了一絡藍天,泄下來一道弱柔動人的陽光。

    父親簡短地說了幾句真誠的答謝之辭,執事楊步明代表所有就讀的孩子的家長向父親致謝,並對我的上任多所鼓勵。楊龜年沒有講話,只是點點頭,算是最高的賞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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