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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病人也是抬進來的,只不過,先前的病人痛得不停叫喊,連街上都能聽見,而這個病人,卻是人事不知,深度昏迷。
這是一個老婦,抬著來的家人或者哭或者嘆氣,或者滿臉憂鬱望著林億,一個老者道:“林太醫,我們又來了。”
他們抬進來的時候,林億就認出來是先前來找自己看過的病患,急忙把先前的病案記錄翻出來查看,這病人五天前來就診,當時主症是持續高熱一天,深度昏厥,人事不知,現在看來,跟五天前沒什麼大的區別,很是驚詫,問道:“一直沒有醒過來嗎?”
老者哭喪著臉點點頭:“上次來看過,吃了太醫開的藥,滿心以為能好的,可是,連著吃了五天,到今天也沒見動靜,只好再抬來看了。”
林億有些尷尬,又詳細看了病案記錄,上次病人昏迷一天來診,自己辯證為白虎湯證,因其昏厥不醒,所以用了大劑白虎湯。想不到吃了五天了,卻還是沒有任何效果。伸手在病患額頭摸了摸,已經滾燙,高熱持續不退。
一個胖胖的年輕婦人賠笑道:“林太醫,有郎中也瞧過,說是不成了,讓準備後事,您看,我婆婆這病,還有的指望嗎?要不要把後事先備著呢?”
旁邊一個年輕男子瞪了她一眼,把她衣服一扯,道:“你瞎說什麼?娘還喘著氣呢!”
那婦人卻還了他一眼,瞪著圓眼嘴巴噹噹地說:“我說錯了嗎?婆婆連著昏厥了五天,燒得跟火炭似的,叫也叫不醒,吃藥也不成,昨兒個那鈴醫郎中都說了,人是不成的了,讓給料理後事。我是惟願婆婆好,只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了法子,不事先準備著,到臨了忙手忙腳的,你是只顧哭的主,這些事情還不得我來料理?我問問你還說我,我不管了成不成!”說著,肥臀一扭,走到一邊去了。
第53章 不恥下問
那男子頗有些尷尬,忙過去道:“我何曾說什麼了?只是讓你說話軟和些,別讓人聽著……”
“聽著怎麼了?莫非說我咒死婆婆了?我一番好心,你當成驢肝肺?”胖女人嚷嚷道。
旁邊老者哭喪著臉道:“好了好了,這給人看著病呢,你們吵什麼?家裡還沒吵夠?跑這來顯眼?”
“我怎麼就顯眼了?公公,我是裝瘋賣傻呢?還是花痴勾漢了?我只不過問問婆婆這病要不要緊,也好有個準備,這也錯了?公公在家是不管事的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婆婆生病這些日,拉屎拉尿,床前床後的,不是我在照應還是誰?婆婆大便小便都拉在床上,一褲子一被子的,都是我換了,洗了,晾了,有誰幫過我?婆婆病的這幾天,家裡幾口人,有誰靠邊了?除了哭就是嘆氣,有誰幫我給婆婆換個褲子?幫婆婆擦過溝子?不是我不怕髒不怕臭的忙前忙後,婆婆能這麼幹淨地來這瞧病?我累死累活的沒人管,我只問了一句,就成了丟人現眼了?”
老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必這女子在家潑辣慣了,公公也拿她無法,只好唉聲嘆氣搖頭。
那男子低聲下氣道:“好了,別說了,知道你辛苦……”
“你知道我辛苦還說我瞎說?知道我對婆婆好還說我咒婆婆死?我就問了這一句,你就把我當賤婦罵?我成什麼人了?我做牛做馬還不夠,還要當你們的出氣筒?”
那肥女胖乎乎的手指一直戳到男子額頭上,戳的他腦袋不停往後仰,卻不敢躲開。
一旁等著候診的病患吃地笑了一聲,低聲對旁邊另一人道:“這等兇悍的媳婦,只怕婆婆就是被她氣昏的!”
她這話雖然輕,卻叫胖女聽見了,扭頭望去,候診的人多,卻不知道是哪一個,兩手一叉腰,雙眼圓凳,道:“哪個在哪裡放屁?我伺候婆婆可從來未曾有過半點不周,便是婆婆呵斥我,我也從不回嘴半句,怎地成了我把婆婆氣著了?哪個嘴上掛糞桶的說的話?站出來,我到要問問,你那隻耳朵聽見我把婆婆氣昏了?咱找地方說理去!”
說那話的人哪裡敢應聲,躲在人堆里大氣都不敢出。
葉知秋這時候沒有瞧熱鬧,他蹲在病患身邊觀察病情,道:“老人家高熱多日,持續昏迷,這不是簡單的因氣厥而蒙蔽心神。不是她的錯。”
胖女一臉感激,忙道:“還是這位小兄弟說得對,小兄弟,你是太醫的徒弟吧?你師父醫術很高明的,雖然現在還沒治好我婆婆,不過,我們家都相信太醫能行的,話又說回來,就算治不好,也沒關係,常言道,醫得了病,醫不了命。若是我婆婆命該如此,命到這一步走不下去了,便是神仙卻也沒有辦法的。如果是這樣,就給我們一句話,我們也好準備著料理後事,婆婆辛勞一輩子,走了也得風風光光的不是?這後事辦得好不好,關鍵得看預備的好不好,要是準備不好,多花錢也沒用。你說是不?”
葉知秋知道,這胖女是個話匣子,這當口還這麼管不住自己的嘴,開了閘就收不住的,所以沒跟她說話,只是笑笑,對林億道:“伯父,她這病很嚴重呢!”
林億濃眉緊縮,緩緩點頭,捻著鬍鬚道:“這病著實讓人奇怪,表有寒,理有熱,這明明是個白虎湯證,可是用了白虎湯,為什麼沒有半點效果?”
一旁林億的一個小徒弟遲疑片刻,有些畏畏縮縮對林億道:“師父,《傷寒論》上白虎湯證,不是‘表有熱,里有寒’嗎?怎麼師父卻說白虎湯證是表有寒,里有熱?是不是說反了?”
林億搖頭道:“不是師父說反了,而應該是傷寒論上寫反了,白虎湯是甘寒重劑,主治陽明熱盛。傷寒化熱內傳陽明之經,里熱熾盛,《傷寒論》講到白虎湯證的條文,都說的是‘表里俱熱’或者‘里有熱’,就證明白虎湯是治療里熱的,沒有外熱里寒的道理,所以,應該把這個表有熱、里有寒調過來才對。”
林億是北宋研究《傷寒論》的權威,後來北宋校正醫書局校勘《傷寒論》,他是主要參與者,對這個問題就做了校注。後世也採用了他的觀點,不過又進一步的發揮,比如《醫宗金鑒》就直接把里有寒改成里有熱,這樣一來,就是表里俱熱,更符合白虎湯證里外都是高熱的臨床表現。
這婦人正是里外都是高熱,而且持續了五天高熱不退,所以辯證為白虎湯證,由於灼手的高熱,林億為了把高熱降下來,使用了大劑量的白虎湯,卻還是沒有任何用處。很是疑惑。
趁著林億思索的工夫,葉知秋掰開病患的嘴,看了舌頭,又拿過病患的手,試著診脈,用先前林億教的辦法,凝神靜氣辨析脈象,道:“伯父,她的脈是數脈,對吧?”數脈就是比正常脈搏跳得快的脈,這個還是比較好診的。
林億點頭道:“嗯,是數脈。”
葉知秋沉吟片刻,道:“那就不對了啊!”
林億問:“什麼不對?”
“《傷寒論》的白虎湯證脈象是脈浮滑啊,沒有脈數啊!”
“這個……,”林億捋著鬍鬚道,“有些病症脈象跟書上是不一樣的,可能有別的兼證或者因為某種原因,導致脈象不一樣。還是要抓主證的。”
“可是白虎湯證是詳於脈而略於證的,是由脈推證啊,脈滑說明熱熾於里,里有熱,浮脈是氣血外達,熱在內而見於外。脈浮滑,表明證屬陽,陽熱亢盛,這跟白虎湯證表里俱熱才符合。病患既然是白虎湯證,為什麼脈不滑浮呢?”
林恆鄙夷地一撇嘴:“數脈也主熱證的!迫血妄行,就會出現數脈!”
“照你這麼說,洪脈、促脈也主熱,難道出現這些脈象,也都是白虎湯證?”
“這個……”林恆神情有些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林億捻著鬍鬚沉吟道:“你說得很有道理,難道是我辯證錯了嗎?”
林恆急了,先前林億已經被葉知秋說得改變了用方,這一次如果再讓葉知秋糾正了辯證,那醫館的臉可就丟到姥姥家了!趕緊道:“師父不會辯證錯的,他一個小小學徒,能看出什麼來!”
林億搖頭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連張仲景的《傷寒論》都可以有錯,師父自然也有錯的時候!——賢侄,你還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
葉知秋見他堂堂皇室御醫,居然敢於人前向一個半大的孩子承認辯證可能有錯,而且不恥下問,這胸徑寬闊當真令人敬佩,聽他問起,忙恭恭敬敬回答:“這個病是溫病里的暑溫,病患舌質紅絳,舌苔微黃。——舌質紅絳說明熱已入營血,舌苔微黃,說明氣分也熱……”
林億愣了一下,道:“熱入營血?氣分有熱?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