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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夫人溫柔地拍拍她的肩,看著蘇綠芙,冷淡的眼中閃著少許心疼,輕輕地推開六夫人,出了內室。
花廳中,劉悠若靜靜地坐著,見她出來,起身相迎。
“你是芙兒的姐姐?”
“是!”劉悠若淺笑著,沉靜地答著。
七夫人看了她一眼,就往門口走去,不需要語言,劉悠若靜靜地跟著她後面,一前一後出了門口。一直到院中,七夫人才停下腳步,看著稍微冷清的西廂,微微嘆氣,“芙兒是我們在雪地撿回來,身子在雪地了凍了幾天,留下畏寒之症,當年救回她,她也是昏迷半個多月才轉醒。”
劉悠若身體輕輕一震,心雖疼,卻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七夫人講述多年前一段故事。
十一年前。
蘇家是個很奇怪的家,蘇富貴出身商家,是江南一帶的大善人,在江南無人不知,人稱活菩薩。世代經營酒樓,也是江南一帶的富庶人家。
論貌不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可是桃花運甚旺,娶了九名夫人,大多是商人之後,有兩人是出身江湖。人家娶了一妻都會鬧個雞犬不寧,蘇家卻是妻妾和睦相處,親如姐妹,和樂融融,幸福美滿。
唯一的遺憾是,蘇富貴膝下只有一女,名喚蘇綠芙,體弱多病,其貌不揚。想必這也是蘇富貴順暢人生中唯一不如意的地方。隨著蘇府生意重心的轉移,蘇家移居京城,那年的冬天,風雪甚重,在來京途中,常年住在江南的蘇綠芙因經受不住京師寒氣襲身,重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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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的小姑娘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就想她的性格一樣,安安靜靜。
蘇綠芙自小沉默寡言,卻極得老太君的喜歡。她一死,老太君就陷入瘋狂狀態,逢見小孩就喊蘇綠芙的小名。蘇綠芙死在京師途中,蘇富貴無奈,和眾家夫人商量,只好葬在郊外。
那天風雪交加,天氣冰冷,蘇綠芙被葬以後她們順著原路回來,在途中,大夫人被絆了了一腳,摔倒在雪地里。或是劉芙若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她和蘇府的確有難解的淵源,細心的七夫人發現了雪堆里一抹潔白的皮毛。在扒開那堆雪後,他們發現小劉芙若。
那時候的劉芙若在雪地里已經凍了兩天,早就失去直覺,嬌小的身體冰冷如天氣,鼻息更弱不可察。她們幾乎以為是一具屍體,還好七夫人會醫術,急救及時,保住劉芙若一口氣。
蘇家人帶著昏迷不醒的她回客棧時,傳了大夫,救了蘇綠芙一命。老太君年事已高,蘇綠芙去世的事打擊得她如痴如狂,劉芙若和蘇綠芙的年齡相仿,老人家年紀大了,又受了大打擊,她就一直錯認,把劉芙若當成蘇綠芙。
老太君整天痴痴顛顛的,也就在劉芙若床前才會安靜下來。蘇富貴又是個孝子,也就將錯就錯。大夫人因剛喪女,又在下葬之日撿回她,冥冥之中,寧願相信是蘇綠芙在天有靈,對劉芙若更是照顧有加。
她昏迷六天,其中高燒不斷,幾次差點都命喪黃泉,都是靠著本身強烈的求生意志撐過來。每次發燒都會喊著一句話,“不能死……我不能死……”
每次聽到這句話,幾位夫人都極為心酸,忍不住落淚。
她們均不明白,一個小小的身子裡為何有這樣堅強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活下來,在她們幾乎放棄的時候,她的呼吸又回來。
直到半個多月一個早上,本來昏迷的蘇綠芙清醒了。
七夫人或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劉芙若剛醒來的那一刻,那雙眼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冰冷如刀的眼光,小小的身子一醒來就用冰冷的眼光望著她。眼眸冰冷如刀,尖銳得可以刺穿世間一切堅硬。她被劉芙若的眼神震到,那是不屬於孩子該有的眼神,是不屬於人類的冰冷,她活生生被她一個眼神震住,久久不能語言,從來沒有看見一個孩子,眼神如此逼人。
“你是誰?”
一個小孩的話,似寒氣浸過她的心尖,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震驚地看著她,而劉芙若也冷如冰霜地看著她,沒有重複地問話,靜靜地,瞪著漆黑的眼眸,等著她回答。
“救你的人!”許久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劉芙若聽完依舊沒什麼表情,一直在床上坐著,什麼話也沒有說,七夫人嘗試著和她講話,可是她卻沒有反映,靜靜地捲縮在床上,看著自己嬌小的手掌,冰封的小臉似乎在思考,似乎在尋找什麼。
這種情況一直維持了一年。
她很安靜,那一年之內,她沒有講過一句話,沒有表情,沒有笑容,封閉著所有人的關心。
七夫人覺得很奇怪,對劉芙若的身世深感不安,暗自利用自己的人脈,查了劉芙若的身世,暗驚在心。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和蘇富貴商量,換了府中所有的奴僕,劉芙若就這樣當了蘇綠芙的替身。
那一年中,她對什麼都沒有感覺,像是一個木頭人。有人和她說話,她視若無睹,不然就是冷冷地看著,看到你心裡發毛,那一年的劉芙若,過得像死人。
她在府中的涼亭中擺了一副棋局,左手黑子,右手白子,一個人在靜靜的下棋。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她似乎在借著下棋逃避某些事,又似乎借著下棋來回憶某些事,或許是借著下棋來琢磨某些事,伺候她的侍女連近她身都不敢,只敢悄悄地在涼亭外候著,幾位夫人倒是天天去涼亭,天天陪著她,即使她不和她們說話。
若不是七夫人說她說過一句話,她們幾乎認為她是啞巴,一個行為怪異的啞巴。
下棋、吃飯、睡覺是那一年裡她唯一做的事,白天一起來,她就會開始在那裡坐著,一動不動,臉色冰冷地琢磨著棋局,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也沒有人想知道她想做什麼。直到她累了,趴在棋子上睡著,夫人們才會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回房。
吃飯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地扒著飯,不管她們給她夾了什麼,她都拼命吃完,那似乎是一種拼命想活下去的執著,只管著吃,並不在乎自己吃的是什麼。
就像多年後的蘇綠芙,只會笑,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老太君死後,劉芙若依然是這樣的情況。就是這樣的劉芙若,贏得幾位夫人的疼惜,誰都能感受到她瘦小身體裡那股深沉的恨和壓抑的堅強痛楚。
每次看到她面無表情地扒飯,大夫人都會偷偷落淚,那時候的小劉芙若,給身為母親的她們的,只有心疼。
直到有一天,她下棋餓了,身邊的丫鬟不在,她一個人跑去廚房找吃的,路過七夫人的庭院時聽到她舞劍的聲音,停下了腳步,入了那個庭院。
七夫人出身江湖,身手不弱。劉芙若就站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眼眸中閃過一絲堅定,直到七夫人發現了她,她才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教我!”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為什麼想學?”七夫人淡淡地問著,都是冰冷之人,她知道劉芙若小小的身子裡壓著沉重得超於她負荷的東西。
“我要報仇!”劉芙若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從口齒迸出,卻聽不出來一絲一毫的仇恨。
七夫人沉默很久,說了一句令她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話,“笑一下,我就教你。”
劉芙若冰冷地看著她,許久,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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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神會出賣你的仇恨,笑容是掩蓋仇恨的最佳煙霧彈。如果你能笑著站在我面前讓我覺得你是真心的在笑,我就教你怎麼報仇。”在她身後,七夫人意味深長地說著,而劉芙若,連腳步都沒停,直直地回了房間。
又過了三天,那天早晨,劉芙若起身,並沒有馬上去涼亭,而是拿著一面銅鏡坐在床上。
鏡子裡的孩子幼氣未脫,小小年紀,傾國傾城之貌已顯,眼神卻很空洞。
她開始笑,對著鏡子笑。
第一天就唇角輕輕地扯動。
第二天是臉頰輕輕地動。
……
第四天是眉頭輕輕地彎了。
第六天是眼裡漸漸有了笑意。
……
第十天,她的笑容帶著如沐三月春風的溫暖,唇在笑,眉在笑,眼也在笑,仿佛一名天真可愛,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惹人疼愛。
早膳時,當劉芙若帶著暖和的笑意向蘇府大廳而去時,一路上的奴僕都睜大了眼眸,路過之處就會多幾隻木雞。
她走入大廳時,本來一片歡笑的大廳鴉雀無聲。
那笑容,幾位夫人心有餘悸地對視著,只有七夫人,眸中閃過一絲讚賞。
“不知道娘親們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兒?”她笑意盈盈地問,嬌小的身子站在那裡,散發著柔燦的光暈,很多年後,她們談論起那時的劉芙若,都說是個遺落在人間的天使,又像個墜落在人間的惡魔。
沒有人問她的往事,蘇府的奴僕都把她當成大小姐,蘇家的夫人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或許那一年的冰冷給她們的印象太深刻,而一年後的笑容又顯得那樣珍貴。她們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蘇綠芙。
她說,蘇家給了她全新的生命,從此她就是蘇家的女兒,就叫蘇綠芙。
重生的蘇綠芙跟著七夫人,學習武術,可因為在大雪裡被凍壞了身子,她的體質並不適合習武。開始那段時間,吃了很多苦頭,可依然堅決,不想放棄。後來因為幾位夫人實在看不過去,只好挑了兩名年齡相仿的女孩給她當貼身侍女,那就是奔月和冰月,代替她習武。
從那以後,蘇綠芙不再習武,轉而開始跟著蘇富貴經商,十五歲開始慢慢地掌控了蘇家所有的生意。
七夫人還是有了隱瞞,沒有把瑤光那段說出來。
劉悠若的淚無聲無息地淌了一臉,雅致的小臉上淚跡斑斑,粉拳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扎進手心裡卻不知道疼痛,她清晰感到的只有自己的心疼,一陣陣痙攣的心疼。
而角落裡的楚景沐,眸帶淚光。
日落時分,蘇富貴領著眾夫人依依不捨離開王府,楚景沐和劉悠若把他們送出王府,七夫人囑咐劉悠若,多照顧蘇綠芙,一有消息就通知蘇家。
雖然蘇綠芙是蘇家養女,他們卻打心眼裡認為,蘇綠芙就是蘇家的女兒。
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間的情緣和血緣並沒有很直接的關係,而是和他們在一起的歲月,付出的時光和溫暖有關係,十一年了,蘇家早就和蘇綠芙密不可分。
他們走後,楚景沐踏著夕陽的餘暉進了西廂,冰月奔月識趣地退了出去,內室靜悄悄的,楚景沐輕輕地坐到床邊,屬於蘇綠芙的那雙專注的眼眸不離她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