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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皇后笑著拿葉子牌打行昭嘴,轉個背兒就和蔣明英笑說:“這沒嫁人的姑娘臉皮兒薄,要嫁人的姑娘臉皮厚起來,比城牆都要厚!”
找來找去,沒找著,臨要嫁的前兩天,歡宜倒抱著阿謹來了,美其名曰“阿謹來給小姑姑正正心緒”,話兒說著說著就變了主題,“管事媽媽的事兒都先別急,要緊的是一進府得先把府裡頭的錢糧柴米把住,家裡有多少鋪子啊?在河北、山東有多少畝田地啊?每年運來的錢糧都有多少啊?都得弄清楚!”
說著聲兒就低了,“我偷摸告訴你,老六可不是個不通庶務的人,打理鋪子管理錢財,他可有一手!城東的那家大興記雖然是落的杜原默的戶頭,可杜原默不就是老六的人?一嫁過去趕緊把住!當時我就是慢了一步,成了親之後,阿桓跟放了風的犯人似的,花錢那叫一個大手大腳,今兒個買支烏金馬鞭,明兒個再受個騙買回來一對兒廚房柴火堆里燒出來的‘官窯’瓷器,我是氣得恨不得砸了!男人兜里不能揣錢,每天賞個三五銅板,夠用了!”
大姑姐,你這樣盡心盡力地賣弟弟,你家六弟知道嗎?
婚事如火如荼地準備起來,六皇子從皇城外院搬到端王府去,二月十六日近在眼前,行昭從鳳儀殿發嫁這是有前例可循的——舊朝皇后將宗室女養在身側,養出了感情來直接從宮裡頭髮嫁,既給小娘子添顏面,也是給這樁婚事添顏面。婚房自然是在新近修繕好的端王府,六皇子不是太子,沒這個資格在皇城大婚,皇帝要給二皇子體面,二皇子娶親的時候親去豫王府扎場子,可如今皇帝無論是從生理還是心理上,他不願意去端王府給老六壯勢。
行昭一聽皇帝不去,暗自鬆了口氣兒——喜慶場面自然熱鬧,一熱鬧就嘈雜,要是皇帝在大婚場上駕鶴西去,掛著的大紅布幔得立馬扯下來換成白絹,喜事變喪事。
或不舍,或匆忙,或忐忑,或歡欣。
該來的終究要來。
二月十六日,天氣放晴,萬里無雲。
正文 第兩百二五章 嫁(上)
薄霧初起,鳳儀殿一大清早的便熱鬧了起來。
前晚上方皇后語焉不詳地給行昭提了兩句敦倫大禮,講來講去又不敢明說,最後讓蔣明英丟了冊書給她,她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總不能大喇喇地告訴人方皇后,“我上輩子就懂這些妖精打架的事兒了,這輩子您可就甭操心了”吧?其實想一想,方皇后完全是杞人憂天,圓房是定在及笄之後,淑妃已經隱晦地,嗯,不對擺在明面兒上地告訴新郎倌兒了。
這一覺行昭睡得很好,睡前忐忑不安,哪曉得一沾到枕頭,就沒了意識,睡得迷迷糊糊地被黃媽媽一把扯起來,行昭睜了睜眼,抬頭看了看窗欞外。
嗬!東方都還是一片兒霧蒙蒙的,雞都還沒叫,天兒都還沒亮,她就得起來嫁人了!
將掀開床帳,光影之下,一眼便望見了幾欲委地的大紅嫁衣展開在高高的衣架上,針線細密,紅得極正,像跳動的火焰又像熟透了的八月的石榴,瞧上去就喜慶極了,嫁衣是王妃慣例的禮服,真紅大袖衣,紅羅裙,紅羅褙子,衣用織金還有鸞鳳紋霞帔,沒有過多繁複的刺繡,只有大紅,紅得像在雪地里跳動的火。
從痛苦死去,再到懷著希望活過來,再到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飲鴆而去,再到現在…
到現在,她幸福美滿地,滿心揣著小娘子情懷地去嫁人。
行昭心緒陡然從新嫁娘的忐忑變成了一種靜水無波的平和。
母親還有姨母沒有過完的幸福,她來幫她們補全吧。
新娘子沐浴焚香一出來,內廂里滿滿當當的全是人,方皇后、德妃、淑妃還有幾位內命婦打扮的夫人,賀二夫人、閔夫人、黎夫人還有平西侯夫人邢氏,還有幾位行昭沒太注意過的夫人奶奶。女兒家出嫁娘家人都要守閨閣,這樣才算熱鬧。
邢氏站在黎夫人身後,沒開腔說話,只笑吟吟地看著行昭,行昭難得地紅著臉低了低頭。
描唇畫黛擦粉,這是日常的化妝規矩,出閣嫁人這樣大的事兒得多加一項——絞面。
先在小姑娘細絨絨的臉上塗上一層粉,再拿出條麻線來,完成八字狀,一開一合地將新娘子額前、鬢角的細絨毛拔乾淨,也叫開臉,取個別開生面,幸福美滿的好意頭。
定京婚俗多是邀兒女雙全,高堂尚在的夫人來為新娘子絞面,而上輩子行昭絞面禮是請黃媽媽幫的忙,臉上疼得厲害眼睛便跟著濕漉漉起來,一個妾室哪兒來這麼大的規矩,這麼興旺的熱鬧。
這一次方皇后原本是想請邢氏來幫忙,可方祈老子娘都去得早,不太符合規矩。
賀二夫人沒兒子,欣榮沒兒子,選來選去,把眼神放在了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人選身上。
行昭雙手置於膝上,輕輕仰頭閉眼,閔寄柔母親閔夫人的手腳很輕,麻線也拿得穩極了,一點一點地絞,絲拉拉地過來,痒痒的有點兒疼,但是不像上輩子那樣,能讓人疼得立馬哭出來。
閔夫人動作不快不慢,從額頭到下頜,一直屏著一口氣兒地從額頭到下頜絞完後,這才鬆了口長氣兒。
“好了!”
這時候還不能睜眼,得上完粉膏妝容之後,才能睜眼。
換成六司專擅化妝的女官來上妝,定京的新娘妝千篇一律,鋪上厚厚的幾層白白的粉,再將嘴唇描得紅紅的,眉毛描得黑黑的,頭髮高高挽起方便戴上鳳冠,沒有多餘的頭髮和妝容來掩蓋五官的不足之處。
這種濃重且熱烈的妝容是挑人的。
五官大氣臉型標準的人化這樣的妝才好看,顧婕妤是行昭兩世加在一起排在頭一二的美人兒,她長相媚氣就不太適合這樣的妝容。
六司的女官輕手輕腳地給行昭上完妝,神色一愣。
挺得筆直的脊背、端莊的鵝蛋臉、直挺的鼻樑、小巧的微微抿起的嘴巴,單論五官,這位溫陽縣主與她的姨母方皇后長得並不像,可遠遠地看,模糊地看,卻總讓人有種恍惚。
等到戴上鳳冠,鋪上蓋頭後,行昭一身紅衣安安靜靜地坐在銅鏡之前,手隨意地放在膝上,坐得很挺拔。
這分明活脫脫地就是第二個方皇后——恍惚終於蓋棺定論。
一上完妝,屋裡就漸漸從熱鬧喧闐慢慢地靜了下來,方皇后有點兒說不清楚心緒究竟如何,說甜很甜,說苦也很苦,像吃了糖蓮子裡的蓮心,苦甜交雜,有一種把自個兒心尖尖上的肉剜下來的感覺。
嗩吶聲兒漸響,敲鑼打鼓得熱鬧,好像就在人耳朵邊兒上響。
德妃最先反應過來:“…王妃從宮裡頭出嫁是給端王殿下面面!這下倒好!體面是有了,可沒人敢刁難新郎倌兒了!”
命婦們都笑起來。
方皇后要給外甥女做顏面,定下從宮中發嫁,可端王妃的娘家兄弟們,哪個男人敢進宮裡來刁難六皇子…
鞭炮陣陣響,大紅袍穿在身,春風得意的六皇子一路走得是暢行無阻,什麼為難都沒遇到,二皇子娶親的時候,閔家人還在閔家樓牆上定了三個規矩,既得先現做篇文章,還得耍個大刀這才把閔氏接了出來,他倒好,從八寶胡同,到城門口,再沿宮道至內宮外廊走,私心覺得福建離定京這麼遠的路程,甚好啊甚好!
若是大舅子賀行景在,非得鬧得個天翻地覆。
六皇子抖了抖,這種明褒暗貶偷摸得瑟的大舅子,簡直是滑不溜手,想一想賀行景曾十分認真地問他“端王殿下,您從皇城走到雨花巷會大喘氣兒嗎?”,六皇子瞬間就悲憤了,猛男兄以為誰都跟他似的,走路不帶喘氣兒的!?從雨花巷到皇城坐馬車都得半個時辰,走路不大喘氣兒,您以為我是魚嗎!?
由此可見,在宮裡出嫁好得很!
嫁女兒得矜持住,就算沒人來刁難新郎倌兒,也得矜持住——這是方皇后的目標。
六皇子叩門叩了三遍,發大紅封發了足足三回,鳳儀殿上上下下的僕從們全都捧著銀餜子笑得歡,叩到第四回,鳳儀殿的大門總算是打開了,行昭蓋著紅蓋頭,方皇后牽著新娘子的大紅喜帶綢子從瑰意閣一步接一步走得很穩重,行昭手上緊緊握住玉圭,像走在雲端里,腳下虛虛的,可一腳踏出去又分明是落在了實處。
沒有娘家兄長來背,可有當朝皇后親自引路帶人。
體面、臉面還有氣勢,六皇子是賺夠本兒了。
方皇后將喜帶的另一端鄭重地交給六皇子,再看了看蓋著大紅蓋頭的行昭,眼眶瞬時就紅了,張了張嘴想將預備好的吉祥話兒說出來,可嗓子眼裡堵得慌,紅著眼圈告訴老六,“好好待她。”,四個字落得很輕,六皇子一愣之後,昂了昂頭同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眼睜睜地看著半大小子將自個兒辛辛苦苦養大的姑娘帶著走…
嫁欣榮的時候,方皇后覺得憋氣地心疼,嫁行昭的時候,方皇后直接掩過面去憋著哭。
邢氏笑著撫了撫方皇后後背:“…小娘子長大了,皇后娘娘應當高興。”
“本宮是高興。”
方皇后邊哭邊笑,“本宮是真高興。”
行昭頭上的九瞿鳳冠重得很,嫁衣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眼前紅彤彤的一片,只能往地下往,可往地下望也只能瞧見大紅裙裾下自個兒的紅繡鞋,哦,還有一雙男人的小牛皮靴。
喜婆在旁邊兒扶著她,頭一佝,腰一彎就被塞進了轎子裡。
鳳儀殿到底還在宮裡頭,得顧忌著點兒,吹嗩吶的敲鼓的全是樂伎院裡的女人。
可一出順真門,“嗡”地一下氣氛完全打開,瞬時頂熱鬧了起來,六皇子定下的一大批迎親隊伍烏拉拉地迎了過來,行昭耳朵里頓時灌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男人們中氣足,一吹起嗩吶來,好像氣兒得揚到天上去,喜樂的高亢熱烈,人們雜七雜八的說話聲,馬蹄踏在青磚路上的“踏踏”聲,隨著轎子顛簸,好像自發地就組成了一曲熱鬧喜氣的長調。
行昭一手執玉圭,一手扶在窗沿上,一顆心隨著轎子晃蕩。
得先繞皇城一圈兒,再繞京城一圈兒,最後才到八寶胡同拜堂行禮。
迎親隊伍排成兩行,六皇子一馬當先,著紅袍系紅結騎馬走在最前列,王爺娶親出動了九城營衛司維持場面秩序,看熱鬧的民眾們被擋在巷道兩列,有端王府的家丁往平民堆兒里撒紅封賞錢,人潮湧動,一時間氣氛熱鬧到了滿城皆知——這是六皇子為了娶媳婦兒砸重金了!
喜轎顛兒一路,行昭蒙著蓋頭,手在位子下頭摸來摸去,果然不出所料,如願摸到了一塊兒方糖、一個小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