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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她的阿嫵還在等著她啊。

    方皇后聳了聳肩頭,拽緊披風,甩了甩手。表示不坐肩攆。

    幾個內侍便低眉順目地抬著肩攆往回走得飛快。

    夜已深了。饒是再鮮麗的紅牆綠瓦也都抵不過星河斗轉。方皇后披著披風,埋頭一步一步地往前踏,蔣明英亦步亦趨地挑著羊角宮燈跟在後頭,暖光微弱,恰好照在鞋面兒上的那朵並蒂紅蓮上,緞面泛黃,紅蓮依舊。

    方皇后將頭埋得很低,登時兩行眼淚直直劃落。再狠狠地悄無聲息地砸在衣襟之上,隨即扶在蔣明英身上失聲痛哭。

    這是這麼些年來的第一次吧?

    她的眼淚可以堂而皇之地奪眶而出。

    “蔣明英…”方皇后緊緊攥住袖口,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很想說話,想將這一輩子的苦都說出來,話從心裡蹦到了喉頭,纏繞在舌尖,卻終究不能面世。

    這些苦,她沒臉說。

    因為她不能生孩子,她惶恐過,愧疚過。不安過,也曾懷疑過。可當懷疑稍稍冒起了一個頭兒時,她便自作主張地將這個冒頭給摁下去,不敢想,不願想,得過且過,到最後一個亮晶晶的泡沫被針戳的煙消雲散。  

    她高估了自己,同時低估了男人。

    蔣明英淚流滿面,遲疑半晌,終是輕輕撫了撫方皇后的後背,原以為方皇后什麼也不會再說了,卻在耳聆清風之時,聽到了方皇后這樣一番話:“…不要再猶豫了,加大劑量吧,孫氏順利產子,顧婕妤被逼到牆角,她捨不得將那東西放下。”

    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只能在話尾聽見微不可聞的顫音。

    蔣明英心頭一凜,隨即輕而鄭重地點了頭。

    女人一旦沒了退路,心狠起來,什麼都做得出來。

    方皇后如是,顧婕妤亦如是。

    無盡的,延綿的黑,如雲捲雲舒,又像被笤帚一點一點地趕到了角落裡,行昭再一睜眼時,天邊已是大亮,窗欞留了條fèng兒,便有春光鑽進來,拿手揉了揉眼睛,揚聲喚蓮玉,輕手輕腳進來的卻是黃媽媽。

    黃媽媽抿一抿鬢間,將雲絲罩子掀了個角,眼裡憐惜得很,只勸:“我打發兩個丫頭都先去歇著…姑娘要不再睡會兒?昨兒滿打滿算才睡不到兩個時辰,一雙眼都是腫著的…”又湊近了看,頓時可不得了了:“您自個兒拿菱花靶鏡瞅瞅!眼皮子累得只剩一層了!您的雙眼皮兒呢!”  

    誠惶誠恐一晚上,大早上起來,還要被自家的黃媽媽嫌棄雙眼皮兒沒了…

    行昭扶了扶額,掀了被兒起身,一邊趿拉鞋,一道安撫黃媽媽:“媽媽算的時辰和我算的時辰永遠不一樣,昨兒寅時正就的寢…”探頭看了看更漏,“如今辰時三刻,怎麼著也得有兩個…”說著說著才發現自個兒被黃媽媽帶偏了,嗓子眼裡咳了一咳,轉回正題來:“正殿的行早禮完了嗎?”

    黃媽媽一道倒了盞蜜水來,一道搖頭:“沒呢,皇后娘娘正在訓斥顧婕妤,斥責她宮中近日份例用得過了頭。”

    行昭接蜜水的手頓了頓,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小口小口地啜。

    昨兒個夜裡她先是接到林公公遞來的信兒,說是孫嬪順利產下皇七子,當下便將紙上寫的“孫”字兒給劃拉下來,又在“顧”字兒下頭狠畫了一橫,等方皇后風塵僕僕地回來,從案上拿起她寫下的東西,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頭,然後長長嘆了口氣兒,笑了笑,只低聲說了一句話兒,“學這些手段,當真想嫁進皇家來?”  

    行昭顧不得羞赧,便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了。

    顧孫兩個女人,同一個路數,同一種心機,都是方皇后捧起來的,小顧氏勝在容貌更美,而孫氏卻勝在她能生兒子,看過京戲的人都知道,要兩個勢均力敵的人放在一起對戲才好看,要不一個楚霸王盛氣,一個劉邦弱得很,下頭怕是喝倒彩的更多些。

    孫氏有孕,皇帝老來得子,自然得更寵她些。

    前有孫氏春風得意,後有王懋妃、惠妃奮起直追,顧婕妤是被冷落一旁好些日子的,小顧氏不比德妃、淑妃,兩妃家世都硬氣,淑妃更是有一雙兒女護身,小顧氏是被顧家人在旁旁旁旁枝兒。靠美色選進宮來的。她什麼也靠不住。只能靠皇帝的憐惜。

    皇帝若寵她,蜀錦金箔,珠玉翡翠流水一般地送進她宮裡頭,若皇帝不寵她了,宮裡人跟紅踩白,膳房第二天就敢送冷食去。

    吃過山珍的人,怎麼可能願意再回去吃粗糧雜食呢?

    小顧氏只好奮起搏上一搏,最後搏到了鳳儀殿來。

    孫氏早產的緣故。小顧氏怕是占了大頭,可這個時候方皇后不允許小顧氏出任何差池,所以才有了方皇后難得一次的疏忽——不叫人將太液池的小徑給鎖了…  

    黃媽媽一壁幫行昭拿了熱雞蛋滾眼睛,一壁輕語呢喃:“說來也奇怪,皇后娘娘不是個落井下石的人,沒道理孫嬪娘娘盛氣兒起來就扭頭去尋顧婕妤的錯處啊…”半道兒上凶了一凶行昭:“眼睛給閉上!等會兒紅著一雙眼睛出去,看別人怎麼笑您!”凶了之後,又陷入沉思:“皇后娘娘也不怕顧婕妤再打一回翻身仗?顧家娘子好像都有這個本事吧,不費心機就能將男人們給攏住…”

    說著說著,嘴裡澀了澀。直想抽自個兒兩巴掌,嘴上沒個把門的。在自家姑娘跟前也渾說起來了!

    趕緊轉了話頭:“您也先甭去鳳儀殿了,誰面兒上都不好看,等用過晌午,平西侯夫人也得進宮來,到時候…”

    “有時候攏住男人確實是不需要心機的。”行昭神色淡淡的,乖順地閉了閉眼,輕聲打斷黃媽媽後言:“一顆香餌,一撮粉末,一縷青煙,就能將男人們攏得死死的,掙都掙脫不開。”

    黃媽媽大愕,手上揉搓的動作停了停,隔了一會兒,像沒聽見行昭那番話一樣,順其自然地接著說後話:“到時候咱們乖乖巧巧地去給自家舅母問安,等七皇子洗三禮的時候,再跟著皇后娘娘去恭賀,宮裡頭不比外頭,孩兒平平順順生下來不容易,孫嬪娘娘好福氣。”  

    說是熱雞蛋,其實溫涼得不像話,蛋白細細膩膩地滾在眼周,是很舒服。

    行昭靜靜地聽黃媽媽後語,聽著聽著,便勾了勾嘴角,笑了起來。

    七皇子降生是樁大事兒,平西侯夫人刑氏自然不好在皇子降生的第二天就入宮裡來,等到洗三禮過了,孫嬪出了月子後,刑氏這才又重新遞了帖子進宮來,過順真門,過太液池,將到鳳儀殿階上,蔣明英便迎了過來。

    這是方皇后在給她體面。

    說句老實話,刑氏真是一星半點兒都不想進宮來,宮裡頭又悶又靜,長廊長得不像話,高牆高得不像話,坐在龍椅上的人兒若不壞了胚子,是坐不下去的。

    先帝過世時,當初為太子,現在是皇帝的那位從來沒掌過事兒,四大臣一個也壓不住,顧老太后娘家勢微,阿禮一介女流什麼也做不了,定京里是連襟臨安侯賀家在擺平局勢,外疆是哪家在舉家之力平定局面?

    是他們老方家!

    如今翅膀硬了,說話有人聽了,便動起歪門心思了!

    呸!

    莊戶人家卸磨殺驢都不帶這麼見效快的!

    家裡那口子是武將,打小學的是忠君愛國,一向拼的是忠臣良將,心頭立了道坎兒磨啊磨,就是磨不過去,她方刑氏生在西北,長在大漠,從小打的是狼,耍的是虎,阿禮的主意,方祈畏畏縮縮畏畏縮縮,她卻覺得好,皇帝要拿女人家的本事來對付方家,那就拿女人家的本事還回去就是了。  

    刑氏走得虎虎生風,蔣明英抿了抿嘴,在後頭跟得吃力極了。

    將拐過門廊,刑氏便聽見了裡間方皇后的話聲兒。

    “…林公公前些時候遣人去湖廣瞅了瞅,那一萬畝良田瞅著還算不錯,山下的平地上能種糧食,山上種果樹也好養活禽也好,等過了門,專心找經驗老道的莊戶人家去瞧一瞧。”

    “田地金銀,歡宜倒不是很在乎…”

    淑妃下面話兒沒說完,順耳聽見了蔣明英的細聲通稟:“平西侯夫人到了。”

    正文 第一百八五章 雙囍(上)

    歡宜的婚事是一早就敲定的,可婚期卻定得有些急。

    方皇后、平西侯夫人、淑妃三堂會晤之後,又請了欽天監算日程,又是請皇帝過目,便將日子定在八月份,正是初秋時節。

    行昭有些鬧不明白,她是算夫家人呢,還是算娘家人?她是新郎官兒的表妹,可也是新娘子的表妹,是待在宮裡頭送嫁就好,還是要去公主府鬧洞房?

    她私心裡是極想出宮的,可方皇后是歡宜的嫡母,要鎮在宮裡頭送嫁的。  

    方皇后沒那麼多顧忌,笑盈盈地叫蔣明英給行昭置辦了件兒滿襟雙柄芍藥紅高腰襦裙,繡工做得好極了,袖口襟口細細密密地三圈兒,水紋繞著波紋,波紋繞著天碧藍,又選了副極鎮得住場的祖母綠翡翠頭面,行昭一瞧這裝備,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張臉皺成了糰子狀,“是歡宜姐姐的大日子,阿嫵穿成這個模樣,又不是上台唱戲…”

    方皇后恨鐵不成鋼:“滿定京的夫人奶奶們都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娘子除服之後頭一回出去,也叫中山侯家,宣平侯家的夫人們都瞧上一瞧…”

    嗬,一不留神話兒說破了,方皇后趕忙轉了話頭:“記得戴三四套衣裳去…”想一想乾脆算了,“還是頭晚上讓蔣明英先把衣裳帶給你舅母保險點兒,蓮蓉丟三落四的,我不放心。”

    行昭眉梢一挑,轉過身就去問蔣明英又是中山侯,又是宣平侯家。這唱的哪一出。

    蔣明英便笑。湊過身來細聲細氣地透底細:“…宣平侯的長子今年剛好十五歲。中山侯的長子好像也滿十六了。”

    中山侯劉家錢多,宣平侯林家沒個正經的侯爺夫人,尚屬太夫人當家。  

    一個家裡有錢,一個家裡沒媽。

    方皇后真是矛盾得不知道該選誰好呢…

    行昭默了一默,心裡頭陡然一空,像七巧板缺了一塊,像蹴鞠踢了個空球兒,像長久而來的虛妄幻想終於被現實戳破。你聽,不對,本就是虛妄幻生,怎麼會有聲音。

    不過,這樣也好。

    日子有了盼頭,就好像過得特別快。

    臨到婚禮前一天,行昭特地選在晌午去見歡宜,歡宜便拽著行昭不讓走,手指頭冰冰沁沁的,話里話外尚還帶了哭腔:“你明兒個是來重華宮。還是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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