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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昭笑起來。想了想也沒下馬車,扶著蓮玉站在馬車前廂,佝著身子。沖方祈深深地福身。
“得嘞,人到齊了,阿嫵還是回馬車上坐著吧!”方祈笑呵呵地大手一揮,看了看天色,翻身上馬走在最前頭。
行昭又坐回了車廂裡頭。將布簾撩開一條fèng兒,十幾個老爺們騎著馬走在前頭,聽後頭的馬蹄聲和車軲轆劃在地上的聲音,想來還有人跟在後頭,也有幾輛車隨行,裡面裝的是什麼行昭就無從猜起了。
方祈這一番陣勢大。明兒就能叫全定京的人都曉得,自個兒都出宮了,說不準還能叫皇帝也知道。
武將出征歸來。妹夫家卻告訴他自家妹妹病亡了,做舅爺的面過聖后,第二天就帶著人馬主動去府上拜訪。多麼寬宏大量啊,多麼知理曉事啊,多麼以大局為重啊。皇帝就喜歡這樣的臣子…
行昭一道都在胡思亂想,給自己找事做。
沒隔多久。行昭就聽見了熟悉的雙福大街上鬧鬧嚷嚷的聲響,又隔了會兒,馬車就行得慢慢悠悠的了,外頭有翻身下馬的利落聲音,行昭揪了揪襦裙,深深吸了幾口氣兒,再緩緩呼出來,手漸漸放鬆下來,剛睜開眼,就聽見了白總管的聲音。
“侯爺在正堂候著舅爺多時了,原以為您能過來用晚膳的。”
“是嗎?皇上下的命,要我守著托合其,我也不好玩忽職守不是?一邊兒是臨安侯一邊兒是聖命,我只好先辦完皇上的吩咐,才空出閒來拜訪拜訪臨安侯,侯爺莫不是嫌我來晚了?”
方祈笑著道,邊說邊將韁繩交給蔣千戶,未待白總管說話,先吩咐蔣千戶:“去!臨安侯府的馬廄是個好的,連餵馬用的白豆都是精選出來的,咱們人來蹭茶,馬來蹭食,你帶著這幾匹馬往馬廄走…我記得馬廄就在碧波湖旁邊是吧?”
最後一句是在問白總管,歷代臨安侯的別山書房可是也在碧波湖旁邊兒啊…
白總管額角泛起冷汗,連忙賠笑:“哪兒用得著麻煩幾位大人,讓咱們府裡頭的小廝牽過去就成了…”
“我的馬,尋常人也能碰?”
方祈眉角一抬,白總管隨即心頭一梗,索性不爭這朝夕了,讓人牽過去就牽吧,他沒這膽子和這活閻王犟嘴,眼神瞥到立在方祈身後的行景,餘光里還有停在三丈外的那輛華蓋青幃馬車,笑著揚聲喚來丫頭,轉了話頭。
“月巧!快去扶四姑娘下車!”又躬身讓出一條道兒來,語聲哽咽:“大郎君,您快去正堂吧…侯爺日日夜夜都念著您,昨兒個聽人說您回來了,激動得不得了…”
行昭帶著幕籬矜持地扶著蓮玉下車的時候,正好聽見這一句。
抬頭一看,行景臉色晴暗不明,囁嚅了幾下唇,想說些什麼,卻到底沒開這個口。
行昭心頭嘆了嘆,氣質和婉地沖白總管輕輕頷首,白總管立時垂下眼瞼,將頭佝得更低了,身子側得更開了,讓出一條康莊大道來給方祈與行景走,語氣恭敬地同行昭說話兒:“…您是回正院看看,還是回榮壽堂去瞧瞧太夫人?三姑娘如今身子有些不好,今兒個估摸著是見不著了…”
果然,拿出對付她的那套方法,來對付行明了!
不讓行明與她接觸,也不讓行明在別人面前露面,太夫人壓制小輩的招數只有這麼一個,卻不得不讓人承認,這很管用。
行昭心裡默默記下一筆,青幃帽擋著臉,白總管看不清賀四姑娘的神色卻能聽見小娘子清冽的聲音。
“去正院。這個時候了,太夫人要不在誦經,要不已經準備睡下了,做小輩的不能不知趣。”
行昭邊說,邊帶著蓮玉和蔣明英往裡走,方祈往這頭瞧了瞧沒說話,輕笑一聲便往正堂走。行景看著妹妹挺直了脊背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又想起過會兒要見的那個人,心裡愈加的沉甸甸,見方祈躍眾而出,在原地愣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從二門走到正院,這條道是行昭走慣了的,行昭低著頭看自己一步一步邁出的步子,心裡紛呈雜亂。賀琰並不想見她,所以白總管才會直接請她往別處走,到這個時候了。賀琰還是罔顧親緣,只想一心一意地把危機解除再言他物。
人啊人,行昭心頭哂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她將才的不知所措,還是在笑她無端湧上來的那股不知名的情緒。
竹影重重。前面領路的小丫鬟還留著頭,齊劉海服服帖帖地巴在額上,手裡提著兩盞燈籠戰戰兢兢地走,要不是挨人近了,要不就是離人遠了,臉都很生。看上去還是新進來的小丫頭。
母親的死,也讓臨安侯府的整個格局都重新發生了改變吧。
行昭邊走邊胡思亂想,月巧跟在後頭。幾度想要越過前頭的蔣明英和蓮玉,卻都被人擋了下來,等行昭到了正院,在將被打掃過,光影綽約的黃花木太師椅上落了座兒。蓮玉去奉茶,蔣明英低眉順目地立在後頭時。這才找到機會衝上前去,壓低了聲音說話。
“…四姑娘可還記得我!”月巧十分急切,行昭抬頭,神情平靜地瞧了瞧,隔了會兒才點點頭。
月巧頓時喜上眉梢,眼神波光粼粼地直閃,順勢一哭便跪在了地上:“…難為四姑娘還記得奴婢…大夫人去了後,正院的人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連門都不讓出,再是發賣的發賣,杖責的杖責,得虧奴婢機靈,才躲過一劫又一劫,可奴婢家裡人就沒這麼幸運了,老子娘都被發配到了莊子上…您就看在奴婢原先侍奉過大夫人的情分上,將奴婢討到宮裡頭去吧,奴婢一定像服侍大夫人一樣服侍著您!”
行昭平靜的神色漸漸發生了變化,跟看傻子似的看著月巧。
那日,賀琰發威,將她箍在小苑裡,將大夫人拖到正院裡頭,滿院子的人都看著,除卻黃媽媽拿刀衝出來,其他的沒一個敢動!
她不求養的奴才是死士,但是他們也別求事過之後,她還能像保住黃媽媽一樣,為他們殫精竭慮!
月巧還在耳朵旁邊念,行昭頓生起無力感,揮了揮手,蔣明英就讓人把她拖下去了。
旁邊沒了聒噪,行昭抬起頭來打量著正院來,掛著白絹素縞,手一摸,小案方桌面上一塵不染,看看犄角旮旯里,也不見塵埃,連放在高几上的那盆西府海棠,雖然花兒過了花期,早就謝了,可是葉子還長得蔥蔥鬱郁的…
看起來是日日拾掇了的。
誰讓人來打理的?太夫人?二夫人?還是賀琰?
行昭從裡間走到外廳,手一寸一寸地撫過母親睡過的羅漢床,到正院裡每一盞桌面椅背,再到母親常常坐下的那盞搖搖椅,行昭想哭極了,母親好像還在這裡,她的氣息還留在這裡,溫溫柔柔的纏纏綿綿的,怯生生的。
行昭久久地,沉默不語地站在暖閣裡面,點著的蠟燭燃盡了一半,順著邊兒流下來的蠟淚凝在半道上。
蓮玉跟在行昭身後,不敢勸也不想勸,一屋子的傷心濃稠得讓她沒有辦法張嘴。
好像隔了很久,好像才過一刻鐘,窗欞外頭響起了極規律的“叩叩”的聲音,行昭猛然抬頭,正好見到賀琰佝著頭,彎著腰,挑開正院的竹帘子,緩步進來。
PS:
阿淵真不是故意停在這裡的…
賀琰和行昭也算是父子吧?
第一卷正文 第一百一一章 父子(下)
第一百一一章 父子(下)
一件靛藍粗麻長袍拖得長長的,頭髮拿玉冠束在一起,身形頎長挺拔,面容細膩白皙,一點也不像一個年逾不惑的男人。
果然是定京城裡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賀琰一抬頭,小娘子瓷娃娃一樣的木訥訥的模樣便直直撞入眼帘,一雙杏眼大大的,小鼻子挺挺翹翹的,秀美且溫柔,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方福…
“阿嫵…”
賀琰清了清嗓子,邊站直起身,邊笑著朗聲一喚,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字里其實是帶了些微不可見的試探與討好。
恰逢其時,九井胡同里傳過來一聲拉得悠悠長長的打更聲,木槌在銅鑼上敲了三下,打更人的聲音嘹亮清揚,長長的一句“小心火燭”便堪堪壓過了賀琰的那一聲輕喚。
可行昭將那句“阿嫵”,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嗬,原本像咬青杏那樣的酸又直直地湧上了心頭,喉嚨,舌尖,眼眶裡。好澀呢,澀得讓人眼眶又熱又癢,包著的那泡淚在裡頭直打旋兒,橫衝直撞地想衝出來。
至少賀琰並沒有不想見到她,行昭突然想到這…
人啊人…
行昭當真怕極了這樣的情緒,怕極了和賀琰單獨相處的光景。
他是她的父親,寬縱她,喜愛她,會笑著問她如今是在學柳公權還是在臨顏真卿,會拿大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腦袋,再輕聲一笑,可他也是那個當著她的面,逼她的母親將毒藥一飲而盡的那個人,也是罔顧她的眼淚與撕心裂肺的吶喊,一意孤行的那個人。也是斥責她的哥哥,背棄她的母親,毀掉一個家族的那個人!
父親與弒母宿敵,又怎麼能劃上等號呢!
寬縱與血腥,嬌寵與殺戮,親緣與敵人,父親與小人,這些…這些本不應該相提並論的啊…
親眼看著賀琰無力的神情,行昭猛然發現,任何一種單純的恨。都沒有摻雜著猶豫與遲疑的怨恨來得更讓人心聲絞痛。
索性心一橫,壓下眼瞼,死命地闔上。頷首低頭又深屈了膝,抿嘴笑著同賀琰溫聲行禮:“阿嫵給侯爺問安,久不見侯爺,您可還好?將才從二門到正院裡,那片竹林又長得蔥蔥鬱郁的了。等到了盛夏,又能成一片茵來。風一吹過來,正院裡頭還能嗅到竹香味兒,也能聽見窄長竹葉打在風裡的聲音,您說這種撲簌簌的聲音比雨打芭蕉的聲音還要好聽…”
一股腦地急急地說話,到最後。行昭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些什麼了,話在嘴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聽那頭沒聲音。艱難地抬起頭直視賀琰,賀琰的瞳孔是深褐色,看起來專注極了,渾身陡然放鬆下來,輕笑道:“您同舅舅的話兒說完了吧?正院阿嫵也瞧過了。今兒個來得不妥當,二嬸也沒拜訪。太夫人也沒拜訪。只是天色也晚了,阿嫵也該回宮了…”
既然面對面時還會掙扎,那乾脆就逃開吧,就當一回懦夫,就這一次,屈從於內心的矛盾與妥協。
話音一落,蔣明英便行在了前頭——她要去馬車上備好物什,行昭垂眉斂容跟在後頭。
“阿嫵,你等等,父我有話同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