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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滿三頁,全是寫的江南小游雜記。
他過得好不好,路上艱辛不艱辛,順利不順利,隻字未提。
文辭清麗。秉持了六皇子一貫作風。
思念,是看著他的字,都能落下淚來的無辜矯情。
行昭聲音越念越輕。信紙被輕輕地捏在手裡,阿舒咿咿呀呀地伸出手來,牙齒沒長完,嘴巴便合不攏。哈喇子連串向下掉,眼睛瞪得大大的,四下亂盯。
行昭看著阿舒不由輕聲笑起來。
夜裡等阿舒睡下,行昭點了盞小青燈在內廂,手上拿著毛筆,一筆一划地也緩緩向下寫。
蓮玉輕手輕腳地端了溫水,湊身進來。壓低聲音:“…用過晚膳,雨花巷走了張帖子來,說是後日請您去赴誠哥兒的百日宴…”
誠哥兒便是歡宜長子,方家長房長孫。
欽天監算的五月初五是個出行的好日頭,五月初十照舊是個好日子,是個萬事咸宜的日頭,誠哥兒會挑日子,晌午的時候蹦出來的,太陽正好照在頭頂兒,方桓親自取了個辱名,叫做阿照。
辱名自家親眷叫一叫,等小郎君長成了,便再也不敢叫辱名了——顯得不莊重。
行昭覺得阿照二字甚像女兒家的名字,邢氏倒是樂呵呵地直說,“小郎君取個女兒家的名字才好養活!我倒是想叫小孫孫二狗子,就怕歡宜生悶氣兒!”
這目標明確——能養活就成!
方祈都快過五張了,盼星星盼月亮,這才盼來了個帶把兒的。歡宜只覺得能鬆口氣兒,能交上差了,心態倒是很平復,方祈是高興得東西南北都找不著了。
“去呀。”
暖光寧靜,行昭筆沒有擱下,想了想,又笑著在紙上加上一列字兒。
蓮玉一道將溫水輕擱在几上,一道遲疑,“京里到江南這麼近千里路,王爺的信是三五關卡挨著過,才送進京里的,您的信…”
如今算是亂世,行昭也沒想過這封信能順順利利送到老六手上。
她只想和他說說話而已。
既然不能面對面地說,那就寫在紙上,等他回來再交給他。
“…阿謹想去抱著阿照,她爹不許,阿謹就哭,阿謹一哭,小郎君也跟著哭,整個宅子裡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孩子的哭聲,反倒把她爹嚇得夠嗆。”
歡宜出了月子,沒見瘦,整個人都白潤豐腴起來,容光滿面,神色很柔和也很賢淑,目光有神極了。
阿謹“蹬蹬”跑過來,一把抱住行昭,“姑母!舅母!”
行昭是方家的姑母,周家的舅母,稱謂全都渾在一塊兒叫!
行昭笑眯眯地俯身親了小姑娘一下,正好欣榮領著阿元走進來,阿謹立馬轉移了注意力,滿場飛過去又一把抱住阿元,叫道,“阿元!”
一坨大紅色撲到阿元小姑娘懷裡,倒把欣榮嚇了一大跳,哭笑不得地同歡宜打招呼,“表姨也不曉得叫,一口一個阿元,也不曉得叫老了誰去!”
阿元年歲不大,輩分老,認真算起來,和行昭都是同輩人。
欣榮話一完,內廂當即笑了起來。
方家請的都是自家人,通家之好,來往都不拘束,熱熱鬧鬧用過午膳,李公公便從端王府叩上門來,臉色卡白,話聲卻強自平穩,虛湊在行昭耳朵邊兒,輕聲說:“…皇上…駕崩了…”
行昭手頭一抖,茶盞直直墜下。
當即,四分五裂!
☆、第兩百七四章 崩(中)
“啪”地一聲碎瓷,響在喧嚷熱鬧中。
女眷們扭過頭來瞧行昭,欣榮探身過來摺扇掩面,挑眉輕聲問行昭,“…怎麼了?可是家裡出事了?”
可不就是家裡出事兒了麼,還是出大事兒了。
那個早已垂垂老矣,滿目頹靡的老皇帝是到底身子垮了,撐不住了?還是有人率先出手…後宮姓方,宮裡有多穩,這是行昭知道的,不可能有人在方皇后眼皮子底下對皇帝出手的,難道是方皇后?不對,方皇后不可能在老六遠下江南之際,對皇帝貿然下手,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駕崩,雖是仲夏時節,江浙上京順風順水,可老六要趕回來也得需要近十五日的時間!
這十五日裡,皇城會發生什麼,定京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會知道。
行昭迅速反應過來,抿嘴笑了笑,溫聲解釋道,“…舒哥兒今早上叫了聲爹!這還是阿舒頭一回叫清楚,只可惜府裡頭誰都沒聽見,我是頭一回做母親的,性子躁得不得了…一時竟然失了態!”邊說邊向李公公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先下去,“…來都來了,去給平西侯請個安吧,再蹭頓長壽麵,咱們家也蹭蹭小阿照的喜氣!”
“這可是喜事兒!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給咱們舒哥兒包一本三字經去,我這個九姑奶奶輩分重,得由我來送這頭一冊的開蒙書!”
欣榮朗聲笑過,便將此間變數揭了過去。
席上笑哄哄地又鬧開了,有機靈的小丫頭麻溜將碎掉的酒杯和淌了一地的酒水給清掃妥當了,青磚地當即一如既往地乾淨明亮得光可鑑人。
百日宴通常不會持續太久,用完午膳,便有夫人奶奶們三三兩兩地辭行了,邢氏長袖善舞。挨個兒挽著胳膊送到二門,沒一會兒大堂里就空落落一片了。
歡宜和行昭端身立坐於花間之中,花間無端燥熱。行昭言簡意賅,“應該是母后封鎖了消息。偷偷讓人給端王府遞了信兒來,滿定京怕是沒人比咱們知道得更快了。”
歡宜別過頭去,手撐在木案上,神色顯得很迷惘。
皇帝再糊塗,也是她的父親,歡宜下意識地對他的死亡油然而生出一股子悲傷,可很明白如今不是應當悲傷的時候。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老六在外,定京群龍無首,正是渾水摸魚。起風掀浪之時…”
邢氏還沒送完人,方祈也還沒帶著李公公過來。
歡宜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東廂緊掩的那扇木門上,語調拖得老長,話聲裡帶了顯而易見的惶然與恐懼,她的阿照才出生。才過了百日…亂世出梟雄,她衷心希望她的弟弟,她的夫家會在血路里殺出一條道來,只有這樣,女人和孩子們才有活命的機會。
“死死瞞住十五天就夠了。”
行昭眼神落在青玉花斛的把手上。動了動嘴唇,輕聲出言。
她幾乎在瞬間就知道了方皇后的圖謀,皇帝身亡這在意料之外,可這個意外不能讓旁人知道,至少不能在老六沒有回京的時候,讓別人知道了!
“姐姐與我,明日抱著阿照和阿舒進宮去。”
歡宜愣了愣,下意識地想拒絕,哪知話未出聲,外廂便起了一陣沉穩卻快速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挑簾而入,“阿嫵說得有道理。”
是方祈的聲音。
行昭與歡宜接連起身,方祈先進,邢氏緊隨其後,李公公躬身跟在最後。
“虛虛實實,兵無常勢。如今女眷們越無所畏懼地抱著幼子入宮請安,旁人心裡頭便越踟躕,越拿不定宮裡頭究竟出了什麼大事兒沒有?心裡頭一打鼓,行事機變就慢了。”
方祈行兵布陣,想的都是兵法。
三國有諸葛孔明空城計,古城牆上獨身撫琴,敵軍一怵,便摸不到城內究竟埋伏有多少兵馬,一怵之後,錯失良機,便節節敗退。
如今的皇城便是一座空城,一座沒有天子的空城,可惜別人還不知道,行昭要做的,就是讓別人最好永遠也別知道。
歡宜想了想,終究是輕輕點了點頭。
方祈負手而立,難得一見的神色沉凝,“宮裡頭的內侍是在禹中去的端王府,來的不是慣用的林公公,是個面生的小內侍,打的名號是鳳儀殿給舒哥兒送緞子來。可內里緞子中卻夾雜著一封簡訊,簡訊上蓋著方皇后的私章,話沒多說,很短的一句,‘皇帝辰時三刻駕崩,死因尚不明確’,短短一個時辰,再高明的大夫也沒法子立即側斷出具體死因,卻可以由此得知,皇帝身死不是鳳儀殿下的手,死因尚不明確,則表明皇后認為此為人為,而非意外,封鎖消息之後,就該先發制人,謀定後動。”
這些話,在當時,李公公是來不及給行昭細說的。李公公是六皇子心腹中的心腹,說話拿話是箇中高手,先將結果遞出去,過程如何,稍後再議。
是以,晨間的來龍去脈,行昭聽得很認真。
“毛百戶帶上雨花巷的弟兄們去端王府住下,滿打滿算能有幾百人,若真到了那步田地,也抵得了一時。”
方祈側身沉吟,向邢氏吩咐。
“舅舅!”
行昭連聲拒絕,“動則生變,陳顯耳聰目明,又善見微知著,小心打糙驚蛇!”想了想又道,“老六臨行之前,留了一百來號身強體壯的家臣,在宅子外頭鎮守。如若事情走到那步田地,端王府、雨花巷甚至長公主府,怕都是凶多吉少!”
當日邢氏進京後,豪氣闊綽地將雨花巷一條大道都買了下來,算是幫方祈麾下的將士們置下家宅,段僉事折身回西北,其餘官位不甚顯著的就跟著方祈留在了定京,在雨花巷正式住下了。
大傢伙都是武將,自然會有扈從、侍衛還有勤加練功的家臣,七七八八算起來,這雨花巷裡能武善武的正經軍人如今怕是已過百了。
當日清水一滴,如今湧泉三分。
任誰也想不到這竟然是定京城裡,方家保命的最後一張底牌。
方祈想了想,最後語氣不容置喙,一錘定音:“端王府都是些散兵游勇,上兵伐謀,還缺個將這些漢子攏在一塊兒的人——讓毛百戶帶幾個人手去,人事上的小動靜,惹不來老馬的猜忌。”
老馬是誰?
行昭看了看方祈,方祈面容嚴肅地手上劃出了個彎月的線條,哦…長馬臉…陳顯…
行昭勾了勾嘴角,這才發現全身已經僵得扯都扯不開,盛夏燥熱的天兒,腳底板卻是冰冰沁沁的。
被方祈一打岔,滿屋子的人神經總算是鬆了下來。
回端王府時已經暮色四合了,整個府邸都靜悄悄的,僕從將燈籠吃力地支上房梁,一點一搖,即是一團恍惚的光。
方皇后送來的幾匹緞子還放在正堂的案首之上,旁邊立了盞瑞獸雕花香爐,行昭探頭一看,一小條狹長的澄心堂紙還沒被燒盡,碳黑的灰燼里隱隱顯出了一小塊兒辱白的堂紙邊角。
是李公公看完紙條,當機立斷將它燒掉了吧,然後香爐都來不及收,急急忙忙地往雨花巷報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