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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叫方皇后來寬慰她。
行昭暗罵一聲自己沒出息,面上扯了扯笑,順手接過蔣明英手上的絹花,手腳麻利地幫忙簪到了方皇后的鬢間。
盡人事聽天命,就算皇帝不那麼英明,他也是天。
方皇后將“斷子絕後”這四個字兒都說出來了,皇帝若還執迷不悟就是當著眾人打方家的臉,落方家的勢,方祈拼死拼活擊退韃靼保住西北,方福被皇家人逼得命都沒了,方禮母儀天下,誰不說她這個皇后做得稱當?
方家一族,滿門忠烈,皇帝可能在方皇后的話兒都擺到台面的份兒上,還心下堅持嗎?
不大可能了。
頂多換人選,行昭昨兒夜裡睡不著,乾脆坐起身來拿著筆挨個兒數下來,換成誰都比善姐兒好——天家到了皇帝這一輩兒除卻平陽王,宗親貴胄們離的血脈就和皇帝遠了,一遠了,受天家的牽連自然就小了些,這是其一;平陽王是皇帝胞弟,王府地位不一般,連帶著他家庶女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皇帝敢把善姐兒許下來,他敢把令易縣公家的庶女配給桓哥兒嗎?這是其二;善姐兒著實不太大氣…這是其三…
一支筆划來划去,到最後只剩下了兩個人選,令易縣公家的胡蘿蔔和中寧長公主家的長女,都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差,胡蘿蔔除了身形是富態了點兒,其實人家小娘子的品性教養都還是可以的…
行昭一走神,方皇后便笑著搖頭,一手牽著行昭,一手拿指尖蹭了點蜜粉擦在行昭烏青青的眼下,邊往正殿走邊嘮叨:“別拿手去揉臉蛋兒,叫旁人看見臉上有蜜粉,回頭御史就彈劾你…小娘子仗著年紀輕不好好睡覺,往後不睡覺就起來抄書,保管常先生誇你勤奮…”
方皇后本來是免了淑妃的早禮的,今兒個難得見淑妃來一次。
陸淑妃一見方皇后拖著行昭過來,便笑:“…可見臣妾與溫陽縣主是有緣的,一來便見著了,歡宜那丫頭這些日子也不曉得是怎麼了,門也不大願意出,整日都怏怏的,臣妾要請縣主過去瞧瞧她,歡宜不干,小娘子使性子到最後還慪上氣兒了。”
行昭一愣,歡宜慪氣?慪誰的氣兒?她的?歡宜為人聰明伶俐,又知機識趣,心裡有話兒也能換著法兒委婉地說出來,歡宜為什麼要慪她的氣兒…
行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笑呵呵地向淑妃屈膝問禮,正想開口問,惠妃和顧婕妤一道兒了撩簾進來了,便住了口。
人兒陸陸續續地來,暖香芬馥,鶯鶯燕燕地坐了一堂,行昭久沒跟在方皇后身邊兒行早禮,看著滿眼的美人兒只想垂下頭來當做什麼也沒看見。
王嬪是最後一個來的,打頭一進來,惠妃便清凌凌地笑一聲:“…王姐姐昨兒忙,今兒來得遲些,倒也尋常。”
皇帝離了鳳儀殿,原是去了王嬪那裡…
行昭感到一陣噁心。
王嬪面上一紅,眉梢一斂便就勢落了座兒,笑著拿話岔開:“怎麼沒見孫貴人?昨兒她便沒來,今兒又躲懶。”
“她身子骨有些不好。”方皇后言簡意賅,抬眼不經意地往窗欞外頭望了望,回過頭來笑了笑:“老2的婚事等過了夏就辦,秋天兒天氣好,新娘子穿得里三層外三層也不覺得太熱…”
“算算日子,那就和王姐姐的侄兒差不離的時候辦親事了吧?”惠妃接著後話,仰了臉,眉間有些妒意:“…王姐姐家世不顯,王大人靠著您從餘杭小縣鎮裡的縣丞做到了五品京官兒,如今還有福分和陳閣老做了親家,您這是託了二皇子的福氣啊。”
行昭猛地一抬頭,王家和陳顯陳閣老家做了親家!?
兩個完全陌生的家族,靠什麼能最快地湊在一堆兒去?
自然是姻親關係!
二皇子的母族不能是八品縣丞,這些年皇帝明里暗裡提拔王家,沒升王嬪位分,卻撥了五品的閒職京官給王父,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行昭看來這句話兒得改改,生個好女子,賣與帝王家!
二皇子一直都是熱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大周建朝幾百年,從來沒打破過,今朝誰是長?二皇子是長!所以安國公石家就算是側室也認了,帝王的側室不叫側室,那也叫娘娘!
陳家長女板上釘釘嫁四皇子,陳家卻在拉攏王家,燒二皇子這門熱灶…
行昭終於能明白前世的爭儲奪嫡里,陳家和賀家為什麼會成為最大的贏家了,老六沒心思爭雄,方皇后誰上都可以,前世沒有方祈入京這回事,方家安居西北不問中央。
二皇子一脈持續發力,老二是個不知譜兒的,陳家賀家在建朝之初便搶占先機,恃功而行,借新舊兩朝交替之際,鞏固勢力,光揚門楣,甚至把持朝政…
行昭手頭攥了把冷汗,民間有老僕仗勢欺主,把持家財,甚至有惡的扛起小主人便賣到了荒山野嶺去…
朝堂之爭何其兇險,二皇子遇事便是直線,算得過蓄謀已久的陳賀兩家?手上的權柄是空的,自己屁股下的龍椅是別人舍的,這不是一言九鼎的君王,這是一個傀儡…一個傀儡能做什麼?在允許範圍內暴戾獨行,得過且過,這是二皇子最後的掙扎?
率真梗直的少年郎被一群心懷鬼胎的人架上了龍椅,最後變成了那個鬼樣子。
行昭半闔了眼睛,埋了埋頭,耳邊的王嬪還在柔柔慢慢地接著說後話。
“…高門嫁女矮門娶媳,陳閣老夫人喜歡王家娘子家教溫馴,出身清白…惠妃妹妹後話兒便說得不大對了,嬪妾是託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福,二皇子懵里懵懂一個少年郎,嬪妾是日日掛心夜夜憂心,就怕他一個不細心就壞了差事…若說福氣,還是淑妃娘娘的福氣最好,兒女雙全,六皇子處事穩妥,歡宜公主也是個端端正正的小娘子,一雙兒女看在眼裡,夜裡都怕是要笑醒…”
說到最後,便扯到了兒女經上。
惠妃沒有生養過,根本插不進嘴,手頭揪了揪帕子,蜀繡絲帕哪裡能受重力,立馬就變成了一褶一褶的了。
行昭眼神定在那幾番褶子上,王嬪是個聰明人,有的聰明人明哲保身,有的聰明人激流勇進。
她從來也沒想到,王嬪瘦瘦小小的身子裡還有這麼大的出息。
話兒扯得遠了,女人間一說話便發散得無邊無際,坐了約有半個時辰,向公公沉著聲兒,走得呼呼生風地過來了,一將手撈起來,行昭便瞅見了一方明黃色的聖旨。
前頭的話兒太長又晦澀,行昭沒記住,耳朵牢牢地抓住了後面的一句話兒。
“…朕之長女歡宜公主,毓德佳滿,秀婉鍾靈,賜婚下嫁於平西侯方祈長子,擇吉日完婚,欽此!”
平西侯方祈的長子…
不是桓哥兒嗎?
要嫁給桓哥兒的不是胡蘿蔔,也不是中寧長女,是…
是歡宜!
行昭頓時覺得這個世間活得真是太忐忑刺激了
正文 第一百七六章 道喜
聖旨駢文蹩口晦澀,向公公挺直脊背,念得綿綿長長的,總算念完了,往前鞠了鞠,蔣明英便起身雙手領了聖旨。
滿堂譁然。
陸淑妃張了張口,有些說不出來話,隔了會兒才直愣愣地問他:“這是皇上什麼時候宣的旨?”
向公公面上帶善,十分和氣,笑著將拂塵往臂上一搭,不著痕跡地恭維淑妃:“…今兒早朝下得早,下了早朝皇上便起了這道旨意,奴才往您這處走,又一撥人兒去了雨花巷平西侯府,您當真是好福氣…”
淑妃手往椅上一搭,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傾了傾,整個人顯得有些意外。
淑妃沒接向公公的話兒,方皇后便只能強壓住心緒挽場面。
“向公公還沒用早膳吧?”方皇后笑著讓蔣明英請向公公去外間吃麵,只說:“…皇上記掛著淑妃和歡宜,自然是淑妃的好福氣。淑妃的好福氣既是自己掙出來的,更是皇上賞的,也是因為淑妃素日裡為人和善積的福氣…宮裡頭辦完老2的婚事,就該緊著歡宜的婚事了,小娘子不禁留,留來留去留成愁!”
淑妃面色緩了緩,扯開嘴角朝皇后笑了笑。
滿室烏鴉鴉的一片人,摸清楚實情的沒幾個,有真心誠意朝淑妃道謝的,也有語氣酸溜溜地不情不願的,正殿裡頭鬧鬧哄哄一片,倒顯出了來日的喜慶。
方皇后最後終是一錘定音:“都回去找東西給歡宜添妝吧!等正日子的時候再熱鬧!”
德妃最先告了退往外走,開了先頭,下面的人就三三兩兩地起身告了惱。
最後偌大的正殿只留了方皇后、淑妃和行昭三個人,原本滿噹噹的大殿瞬間變得寂寥起來,淑妃沉了沉聲兒,嘴角扯了扯,發覺笑不出來,終是出言:“…我本是想叫歡宜嫁個清貴的翰林,日子過得平淡點兒也沒什麼不好,卻被皇上拿去當了槍和擋箭牌使了…”
話到這裡輕輕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奈:“尚了公主的武將,就像被皇家招安了,既是榮耀也是拘束。等歡宜生了桓哥兒的兒女,襲了爵,一代一代安安分分地在定京城裡過著紙醉金迷的富貴日子,恐怕就再也看不見西北蔚藍的天和翱翔的鷹了。”
淑妃都看得懂的局,皇后和行昭會看不懂?
善姐兒身份不夠,那歡宜總夠了吧?善姐兒身子不好,歡宜總好了吧?
尚主是多大的榮耀啊,可滿朝問一問,除卻那些身家已顯頹勢的勛貴世家看中公主帶來的嫁妝和聲勢,誰還願意娶回家一個公主來供著?尚主就意味著入贅皇家,住的是公主府,用的是公主的長史官,連別人稱呼的都是公主駙馬的頭銜兒。
駙馬聽起來好聽,卻是個虛銜兒,否則渴望權勢的賀琰憑什麼不娶應邑,反而選擇手握重兵,稱雄一方的方家女?
桓哥兒是獨子,尚了主,另闢了公主府,那他到底是算姓方呢?還是算姓周呢?
皇帝這到底算是補償,籠絡,還是進一步的捧殺?
昨兒個的皇帝是軟了軟心腸再不提善姐兒,可今日的皇帝卻牢牢記得他最初的目的——不惜選擇與皇后親厚的淑妃之女,去壓方家,這到底是算飲鴆止渴,還是穩操勝券後的膽大心細,就要看皇帝後面的動作了。
方皇后靜默不語,淑妃一番話說完心裡頭倒是釋然了。
四月的晨光還未褪去,探出個頭的枝椏早已抽出了藤芽,行昭眼神靜靜地落在窗欞之外,塵埃落定之後反倒心安了,抿嘴笑一笑,小娘子的聲音輕輕脆脆的,一番話卻說得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