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頁
還不如,禍已釀成,反倒將罪名做全,賭也就賭上這一把了。
這與太夫人的個性不相符,可當時情形,要為賀琰擦屁股,這是最果決的辦法。
“那她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再次放在你的眼前?”六皇子沉吟良久“可以說是兵行險招,可以說是禍水東引。她的目的在於想讓賀行景回老宅,可如果你重新關注此事之後,將真相揭開後,矛盾升級,賀行景還有可能回去嗎?這一招太險了。照賀太夫人陳氏的個性,她絕不可能把自己和賀家放到水深火熱之中,從此斷了後路。”
如今的太夫人尚有顧忌,是絕不可能把自己當成籌碼去拼一把。
行昭緊緊握住杯盞,手指摳在蹙金絲鏤空紋路里,緊扣的時間久了,手指就有些發白。
“熬藥是在正院裡熬的,方子、藥材還有人手都是正院裡的人。太夫人說藥里有問題,那肯定是在拿藥、熬藥和端藥的過程中被人動了手腳。”腦子燒久了,就有點鏽了,可到底狗頭軍師練得久了,立馬從善如流地變換了思路“那日人多又雜,賀琰帶著外院的人進來了,太夫人也帶了人進來,正院出了這麼一大樁事兒,二房會派人來看,得臉的僕從們也會四處問…”
“誰能進正院?”行昭埋頭悶聲問。
“藥是月巧熬的,賀太夫人身邊的張媽媽給端過去的,月巧被打發到了莊子裡,沒過幾天就病死了,死無對證又時過境遷,熬藥中出現過什麼事兒,什麼人,根本沒有人回答。”
六皇子探查得很用心。
如果這就是行昭的心病與糾結一生的心結,那他一定竭盡全力去打開,只有當這件事完完全全塵埃落定水落石出的時候,行昭才能真正放下。
這個世間只要能用錢與權辦成的,從來都不是難事兒,賀家用的幾乎都是經年的家僕,可用久了人多了,難免有些心眼就大了,人最怕心大,心一大,嘴巴就跟著大。
皇子打探外臣家事容易引起誤會和猜忌,和她比,猜忌算什麼?
那個時候,在她哭著尖叫著看著自己母親死在眼前的時候,他沒有在她的身邊,那現在他一定要在她身邊。
一個人太孤單了,兩個人一起,連手帶心都是暖和的。
六皇子眉眼放得柔和極了,可惜一腔柔情做給了瞎子看——狗頭軍事思考的時候,一向認真極了,什麼也看不見。
行昭總覺得有事兒沒想到,擰緊眉心,話頭沉得很低,眼神定在不遠處高几上的文心蘭葉上。
既然不是方子的問題,那就是藥湯被人加了東西…
熬藥中,端藥中,甚至餵藥,都有可能出現問題。
而這些都是在正院完成的。
誰能進正院?
除了剛剛想到的人,世家老宅里還能有什麼人!?
僕從,主子…
等等!還有介於僕從與主子之間的存在!
姨娘…妾室!
她們算是主子,因為她們睡在男主人的枕邊,可她們又不是主子,因為她們還需要服侍女主人——就像丫鬟一樣。
萬姨娘…萬姨娘!
她住在東廂,離正院很近,幾百米的腳程,又是長房的人,進出是小門,萬姨娘出身首富商賈之家,出手大方闊綽,守門的丫鬟婆子幾乎全都受過她的好處…
要查就要進內宅,可賀家的內宅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我回臨安侯府好不好?”行昭仰頭與六皇子商量。
“不好。”
六皇子回答得很快也很平靜,可臉上一冷“這個沒商量,賀太夫人這樣一鬧,你回去了,你哥哥回去了,老謀深算,說的就是她。”
行昭看著他沒說話。
六皇子最受不了行昭這樣看他,從小就受不了,不自在地扭過頭去“想都別想回賀家。萬氏已經在查了,你的庶妹庶弟也在查,賀家掌事的僕婦也沒落下。”話一頓,沒再接著說下去。
其實太夫人不可能沒查出來幕後黑手是誰吧?可她偏偏要在行昭面前揭開,要讓行昭親手把謎底查出來…
謎底,只可能有利於她自己。
六皇子其實心裡頭已經有了〖答〗案,腰一彎,克制住想揉小娘子頭髮的**,嘴角一勾“燒糊塗了,也笨了,笨點兒好,我聰…”想一想又一笑,後話便湮沒在沉迷的夜色中。
少年的側臉很清俊,高挺的鼻樑,白淨的膚色,茶色的眼睛。
全都無一遺漏地在暖光之下。
行昭真是燒傻了,痴痴愣愣地抬起頭來,弱聲弱氣問句話:“我可以信任你嗎?阿慎。”
“你可以像信任方皇后一樣信任著我。”
月涼如水般輕薄,少年郎卻鄭重其事地做著事關一生的承諾。
正文 第兩百一十章 水面(上)
行景回京十五天,猛男出馬一個頂兩,手腳麻利地搞定了媳婦兒,又帶走了方祈身邊的幾個幕僚,還沒娶媳婦兒的那條老光棍毛百戶打頭陣跟著行景回福建去,正正經經地算是預備著成家立業了。
走那天,天難得陰了下來,沒一會兒就有大雨淅淅瀝瀝地落,砸在定京城外的官道大路上,雨水在地上匯成了幾股繩彎彎曲曲地往低洼處漫去。
幾輛馬車停在驛站不遠處,方祈手背在身後,眼神極亮又認真地看著不遠處的兄妹兩個,神色顯得很慈愛,嗯…要是方大都督的眼神別一直往身後那輛深藍緞面的馬車瞥,話裡頭別那麼嫌棄,一定場面顯得更慈和了。
“這小白臉非親非故也來送,阿嫵還沒嫁過去呢,這就以妹婿自居了?想得倒美,看老子過會兒不…”
邢氏眼神一瞥,方祈話一哽,再不敢說下去。
官道長得很,送君千里終須別,行昭撐著把油紙傘,提著裙裾順著水流走,卻覺得這條路太短了。
行景走在自家胞妹後頭三步,看行昭走一步停兩步的模樣,心下覺得好笑,又有點酸楚。
那場交易他第二天就知道了,母親的死還藏著秘密——這帶給他的震撼和痛苦,遠遠沒有聽見阿嫵當場暈倒來得濃烈。
武將見慣了生死,活著的人永遠都比已經死了的更重要。
“查得出來就查,查不出來…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將日子好好過下去。”
雨聲迷濛中。行景的聲音放得很輕。
行昭抬頭看了看他,手握緊了傘柄,望著自家哥哥,慢慢笑了起來。
行景是她兩世加在一起見過,最豁達也是最心思少的人,擔心方祈便策馬奔去西北,不想面對賀家人就乾脆避出去。看到海寇害人便氣得連家也不回了,索性拿出不滅匈奴誓不歸的氣勢來…
“哥哥甭擔心,查得出來的。人死了,總得有人陪葬才能可憐人安心。”
這事兒行景別管,行昭轉了話頭。“回去福建,也別和官僚土紳攢勁兒地爭,你是過江龍,他們是地頭蛇,外患未平,內憂再起。您要顧哪頭兒好?可千萬記得別太拼命,往前阿嫵還沒嫂嫂,如今有了嫂嫂。您得為自個兒家想一想,顧惜著自個兒點。”
行景一向聽得進去自家妹妹的話,神色放得很耐心,時不時點頭稱是。
相聚的時光那麼短。分離的日子又顯得特別長。
沒過一會兒,就有軍士打扮的人過來催。
行昭的話卻還沒說完,行景笑著揉了揉小娘子的頭,從懷裡掏了一個包袱出來,塞到行昭手裡,長話短說,“哥哥給你攢的嫁妝。方家的家業是桓哥兒的,咱不搶不爭。小娘子出嫁要風風光光的,等你出嫁的時候,哥哥也該幫你把嫁妝置辦齊了…”
一準兒震死那小白臉。
後話沒敢說,好容易給咽了回去,又揉了揉行昭的頭,利落地收傘,上了馬車,在馬車上沖方祈揚手,方祈輕抬下頜已作示意。
馬車往南邊兒走,車軲轆滾起積水裡,濺起來的水花打起樹幹上,氤氳出一團深重的水跡,怕是好久都幹不了了。
行昭單手撐傘靜靜地看,就算心頭還掛憂著重重心事,卻陡然覺得平靜了下來。
深藍軟緞面馬車的車窗簾子動了動,自個兒捨不得去揉小媳婦兒的頭,卻被媳婦兒的長兄一連狠狠揉了兩次…
算了,以後的頭,賀行景就是想揉也揉不了了。
六皇子知足常樂,鬆口氣兒,這樣安慰自個
兒。
送完行景,眾目睽睽之下,特別是有方祈在場,六皇子膽子再大也不太敢把小娘子半道攔截到自個兒馬車上。爬了東南角的角門第二天,方皇后一聽那小兔崽子還敢順杆爬,偏偏自家小娘子還敢出面見!
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
當下就借鳳儀殿裡進野狗的名頭,不僅把正殿的角門、小門和各種狗洞給封了,還把瑰意閣的各大角門給封了,連柴房的窗戶紙破了都趕天趕地地給補了起來。
其實行昭特別想給方皇后說,六皇子那麼長個人從柴房窗戶上的fèng隙,實在也是鑽不進來啊…
見到面兒說不上話兒,六皇子只好派了一個小宮人在黃昏時分送了個口信來。
“賀行曉。”
短短三個字,行昭聽得目瞪口呆,想哭哭不出來,渾身上下的怒氣滔天卻慢慢平靜了下賴,怒氣就像今晨官道上的雨水一點一點地分流再匯聚,一半變成了悲哀,另一半變成了悔恨。
來的小宮人大概是六皇子的親信暗棋,明明是司膳房的丫頭,卻也會鸚鵡學舌地重複著話兒。
“賀行曉在事發之前一直病著,每天都在熬藥,偏偏在先臨安侯夫人出事之前停了熬藥,是為了避嫌也是為了避人耳目——畢竟那些芫花汁就是夾雜在她的藥方子裡進了賀府的。芫花是一味常見藥材,可其根有毒,沒有醫囑,一般人家不敢貿然使用,所以大家貴族也只會在開的方子有芫花的時候,進行採買和購置。賀行曉是庶女,生了病開了方子卻根本沒有引起採買辦的注意,所以買辦庫房裡不會有這類藥。”
“月巧已死,熬藥途中誰進去過已經無跡可尋,不過據守門的婆子說,賀行曉端著熱湯說是要到正院裡來陪你。你們兩姐妹一向不親近,那婆子還詫異了很久。”
不只這樣,賀行曉的異樣根本不只這麼點兒!
她蠢,她是真蠢!明明什麼都感覺到了,以為讓人看住賀行曉便可萬事大吉,哪兒會有這麼簡單啊!
賀行曉的病,那張寫著嫁衣、應邑這些奇怪組合的紙,頻繁地接觸那些道婆神棍兒…她明明全部都察覺到的,自以為仗著熟知後事,以為這個卑微而愚蠢的庶女只要有人看住了,便再也翻不起什麼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