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頁
這回輪到行昭插不進嘴了。
小姑娘微不可見地往後縮了縮。六皇子的眼睛和耳朵是什麼做的!
行昭身子往後一退,六皇子眉角往上一挑。順勢欺身而向,語氣從清朗陡然變得軟和下來,眼睛眨了眨像只貓兒:“阿嫵問慎這個時候來做什麼…自個兒家的媳婦兒都快被卷跑了,慎如何坐得住?”
媳婦兒…
婦兒…
兒…
就算是內造的車廂也還是太小了些,聲音繞啊繞,繞啊繞就繞進了心裡頭去。
六皇子欺身湊近,行昭身子一下子僵直成了一塊板兒,鼻尖動了動,嗅上一嗅。
嗬!
合著是兩個醉鬼撞上了面兒!
她身上是桑葚酒的味道,甜綿得入到了骨子裡,六皇子喝的是陳年的花雕吧?後勁兒一上來,滿腦子都是回甘。
行昭眼睜睜地看著二人之間鑄起的那堵銅牆鐵壁,一點兒一點兒地變薄,變成了一扇木門,一扇桃花紙糊成的窗,一層紗…
如今好像這層紗也要被捅破了吧?
行昭伸手往前重重一推,深吸了口氣兒,可恥地發現滿心裡五味雜陳,竟然是期待與歡喜更多些。
“您喝醉了。”行昭**地一言簡之,提高了聲量喚蓮玉:“…去請舅舅出來,端王殿下喝得醉——”
“我想娶你。”
行昭後話戛然而止。
六皇子的話說得很輕,頗有些四兩拔千斤的意思在。
正逢其時,晚風南鍾,迷濛蒙之中有暮鼓升浮,伴隨著月滿西樓,隨風晃蕩。
車簾被風卷了一角,浮在月夜裡的微塵被風一盪,好像有灰吹進了眼睛裡,行昭眯了眯眼睛,緩了片刻,才重新睜開。
那層紗終究被被一根手指頭戳破了,洞便破得越來越大,最後暖陽毫不客氣地傾灑而入。
讓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影之下,無處遁形。
行昭耳朵嗡嗡作響,手縮在袖子裡不由自主地抖,瞪大了一雙眼睛,想將眼前的六皇子看得更清楚些,可眼前一花,又好像什麼也看不見。
“頭一回見你,你正在審鄭家那樁糟心事兒,兵不厭詐,那個時候你門牙還缺了一瓣兒,卻極力做出一副極莊重的樣子,和尋常的世家貴女們沒有什麼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在你膽子更大些,小小年紀也不怕旁人說三道四。再見你,你左臉上有道疤,是那場火燒的,帶著幃帽看起來有些可憐,宮裡頭風言風語多得很,你卻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妹妹,長姐歡宜也是一個嫻靜的個性,我便想若我有個妹妹,我會怎麼做呢?”
六皇子向著光仰了仰臉,薄唇一彎:“過後你布下局,卻極力不將我牽扯進去,絕口不提那封信是我給你的,或許是因為心善,或許是考量之外,可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你便…”
你便住進了我心裡…
六皇子恃醉賣乖,話在口頭卻有些說不出來。
發乎情,止於禮,不必賞諸於口。
六皇子長長地嘆出了口氣兒:“阿嫵,我喜歡你。”
聖人之言猶在耳畔,可他更怕在他還沒來得及暢訴心扉之時,他心愛的小娘子便會被人搶走了。
“阿嫵,我一直都喜歡你…”
行昭輕輕掩了掩眸。這才發現已經是淚流滿面。
六皇子有些慌了。伸手去擦:“你別哭…”
行昭沒動。六皇子的手指尖顫顫巍巍地挨到小娘子的臉上,行昭想扯開一絲笑來,卻發現渾身僵緊得動都動不了,邊哭邊讓六皇子背過身去:“您甭看,哭起來丑得很。”
行昭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哭,她明明應當笑的啊,可從心底兒里一波又一波地總在湧上又酸又澀的情緒,像海潮拍打海岸。永無止盡。
這能算作是矯情吧?
可她前世里,連能當面在他跟前矯情的人都沒有。
行昭眼淚珠子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素來沉穩的皇六子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索性挨了過去,一道從懷裡掏了方素青的帕子給行昭擦眼淚,一道語氣有些發澀:“…你若不想回應…便不回應…我同你說,本也不是有逼你的意思…”
她喜歡他。
行昭突然發現。
她喜歡六皇子,就在他說他想娶她之後,原本搖擺不定的一顆心晃來晃去,終於落到了實處。
娶這個字兒。遠比喜歡來得更重,男兒漢可以對無數的女人說出喜歡兩個字。可只能對一個女人說出娶。
婚姻本就比情感更複雜,娶她過門,代表著什麼?
代表著要果斷地承擔起她背後那一連串複雜的家世和糾纏在幾輩人之間的恩怨。
而六皇子先說的娶她,再言喜歡…
行昭眼中霧蒙蒙的一片,她是真蠢,這個時候才看清楚她是喜歡他的。
可惜,為時已晚。
行昭將帕子推了推,喉嚨里痛得像有針在刺:“我也喜歡你。”
短短六個字兒,讓六皇子歡喜得眼神粲然得像天際中的星辰。
狂喜。
是的,狂喜。
像醍醐灌頂,又像飛瀑奔流,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氣力,有使不完的勁兒,更有說不出的話。
六皇子一把握住行昭的手。
行昭卻邊哭邊笑地從他手裡慢慢掙脫開:“我也喜歡你,可是我害怕和你在一起,更害怕嫁給你。皇后娘娘與皇上少年夫妻,如今落得個什麼下場?母親滿心傾慕地嫁給臨安侯,等著她的只是一個棺木。二皇子喜歡閔寄柔,可他們中間還是插了一個亭姐兒。如今你我兩情相悅,心有彼此,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等我老了,等方家沒落了,等賀家變成了累贅,你還能容忍我多久?”
婚姻從來都比情愛更重。
她可以容忍在沒有情愛牽扯下的婚姻中,男子胡作非為。
六皇子與方家的牽扯太深了,方家將六皇子扶上大寶,六皇子與當今聖上不同,他能謀略,心眼活,能忍能想,皇帝識人不清,六皇子卻能做到不讓人察覺地用軟刀子將方家磨成一道皮兒。
她看夠了爭鬥與血腥。
而皇宮裡,只有爭鬥與血腥。
“鳳儀殿裡春天種三十五種花糙,夏天種十七種,秋天只種山茶與綠jú…皇后娘娘被拘在鳳儀殿裡拘了二十二年,什麼都數清楚了,唯一看不清的便是皇上的心。”
摻雜著情愛的鬥爭無所不用其極。
若是方皇后與皇帝未曾有過那一段少年情懷,或許方皇后一早便徹徹底底地看透了。
“阿嫵寧可在中山侯家看那些後院千嬌百媚的女人兒爭奇鬥豔,寧可守著宣平侯無所事事的長子,也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你與我的情意被現實一點一點地消磨光,最後落得個人去樓空的下場…”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她更沒有辦法忍受。
行昭邊頭越埋越深,邊輕聲說著這番話兒。
掙了半天,手也還沒從六皇子的手裡掙開,可她知道辰光已經過了許久了,天兒也已經黑下來了。
黑得連五指與真心,都看不見。
她埋著頭不去看六皇子的神色,手險些抽離出來,卻又被六皇子反手握緊。
“只要你也喜歡我便好了。”
六皇子絲毫沒受影響,話里話外顯出了如釋重負的輕鬆,神色很平靜,可細看起來卻仍能在眉梢眼角看出眉飛色舞來:“我從來不言前事,不耽後顧,世間上人與人本就不同,我與父皇是兩個人,與臨安侯更是兩個人,你若拿旁人的準則套在我的身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話兒說得很鄭重。
暖光搖曳,少年郎的眼裡竄出火苗來,亮得懾人,深吸了一口氣俯身逼近。
行昭顧不得哭,趕緊閉上眼往後縮。
再睜開眼,發現髮髻上多了一支釵,木愣愣地拿手摸了摸,材質是木頭的,釵頭上刻了一朵兒簡單極了的青蓮。
“阿嫵,我一定會娶到你,我——定不負你。”
六皇子氣息火熱,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一語言罷便神色極好地撩袍下車。
行昭用力抹了抹臉,神色顯得有些恍惚。
合著她平白哭了一通,都哭給瞎子看了?
正文 第一百八七章 釵(上)
定京城裡又落雪了。
蓮玉探身將窗欞推開了些,便有幾片雪落在了烏木窗沿上,被火一烘,便融成了一灘水,蓮玉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伸手就將那灘水給抹了,再融再抹,到最後索性側身順手拿了一塊兒木簾擱在床沿邊上擋雪,臉朝窗外,一說話,便有白氣兒衝出來。
“今年的雪好像來得特別早。”
“不算早了,往年裡十月初都飄過雪。”
行昭怏在暖榻上,腰上搭著厚厚的細羊絨氈毯,手上捂了個素銀鏤空雕花暖爐,眼神隨著飄落的雪花兒往下落,上輩子那年雪來得特別早,十月初飄雪,十二月大雪,雪重得定京城全是白茫茫一片兒,街頭巷尾里,將積雪拍掉,或許就能拖出來一個凍得直抖,衣衫襤褸的人兒。
那年雪災都鬧到了天子腳下,周平寧整日整日地不著家,她便整日整日地喝得爛醉。
現在回想起來,她竟然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來指摘對錯了,莊生夢蝶,也不曉得上輩子和這輩子哪一個才是夢。
蓮玉側頭想了想,沒想出來還有哪年的雪來得特別早,可看自家姑娘一張小臉白刷刷地,心疼得很,又探身出去將窗欞掩了掩:“…您一場風寒從仲秋拖到初冬了,身子骨又不比往常,哪兒吹得風兒啊。”
是的,行昭又病了。
其實不是病了,是小日子來了。
六皇子實乃強人也,那天夜裡被他一刺激。這輩子的初葵都被刺激出來了。
雖是隔了兩個月。行昭私心還是將這筆帳算在了六皇子頭上。
想起六皇子。又是一腦門子官司,那日夜裡一回來,方皇后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打量了無數次,她蠢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氣鼓鼓地指著紅彤彤的一雙眼把罪名怪到了歡宜和桓哥兒那場婚事上,“…隆重又喜慶,讓人歡喜得想哭!”
方皇后噗嗤一聲笑,也不拆穿。只讓她先去歇著,轉個背就把蓮玉召去問話。
蓮玉多硬的嘴啊,鐵棍都撬不開,卻在方皇后跟前幾下幾不下就丟盔卸甲了,差點兒沒負荊請罪,裝哭倒是裝得像:“皇后娘娘眼風一掃,我膝蓋就哆嗦,腿上一哆嗦,嘴上也跟著哆嗦,哆哆嗦嗦地就全招了。我好容易逃出了皇后娘娘的手,總不能再落到自家姑娘的坑裡吧…您且饒了蓮玉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