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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低下頭,將眼垂得極低極低,仿佛要低到塵埃之中。
君可載輕嘆一口氣,執起她的手,輕輕貼在臉上,“可是對於我來說,你明末卻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可以替代……”
低緩溫柔的聲音,吹皺一池春水。
明末身子微震,卻始終沒有抬起頭。
君可載看著她蒼白的面容,眼底浮起心疼之色,不由得俯身在她額上印下淺淺一吻,然後牽著她的手站起身。
“來,我們把這座宅邸再好好看一遍,把該記住的都記在心裡,該忘記的全都在今日忘掉,好不好?”
明末跟著他的腳步,緩緩走出涼亭,走上沿湖的小徑。
心,卻仍是一片死灰。
君可載的話讓她的心猛烈的疼痛了一陣,然後又歸於平靜。
道旁的垂柳,池中的游魚,樹梢鳴叫的小鳥兒,一切都還是以前的樣子。
如何能忘?
她曾經蹲在這個池塘邊獨自流淚,只因為無雙誤認為她偷了別人的玉佩送給他。卻不知道那是她用連續兩個月替軍營中將官餵馬賺來的銀子,跑遍了昶安城,買到的最好看的一塊玉佩。
她曾經在那株柳樹下長跪不起,只因為偷偷跑出軍營來找無雙,被軍營中的將官教訓,被無雙責備,長跪兩天兩夜。直到膝蓋腫得無法行走。只為求得無雙一句原諒。
她曾經風塵僕僕的從西丹回來。卻只能躲在那條長廊後面,看著無雙和謝炎伶在月色下相擁的情景,看著他們你儂我儂,柔情似水,悲傷幾欲滅頂,恨不能死在大漠裡,再也不要回來。
如何能忘?
哪怕是將這個地方連根拔起,焚成灰燼,也都無法忘記。
蒼茫人世,萬丈紅塵,因為少了那一個人,曾經視作生命,卻又決然離去的那個人,從此變得再無色彩。
那條謂之為生命的河流,已在那個人死去地那一刻起。停止流動。世事依舊輪轉,而她明末卻永遠地停留在了那一刻,從此不再往前。
緩慢的腳步在一座假山前停下,明末仰起頭,看著面前兩人高的假山,微微眯起眼。
君可載亦是停下腳步,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沉寂片刻,他輕聲問道,“要上去麼?”
明末沒有回答,只是後退了兩步,然後一躍身,迅速而利落的坐了上去。
兩條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用雙手撐著兩旁的岩石,抬頭凝視著前方地庭院,如同以往無數次,從軍營里逃出來,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這裡,等待無雙的出現。
君可載站在下面,微微仰頭,看著她。
薄薄的陽光下,明末的皮膚仿佛透明,身上不再有分毫軍中將領的堅硬氣質,小巧的鼻尖帶著一抹淡淡的紅,薄唇緊緊地抿著,如同沉默而憂鬱的瘦弱少年。
他在心裡輕輕的嘆息。
當年公子無雙初見她時,她就是這般模樣吧?並不柔弱,卻讓人無法抑制的疼愛與憐惜。
只是為何初遇上她的會是公子無雙,而不是他?
“末兒,渴求得愈多,心裡就會愈加的不滿足,”
他開口緩緩說道,聲音不疾不徐,如同迎面拂過的風,“他帶了你回來,你感激他愛慕他,想得到他全部的注意,所以拼命的讓自己變得優秀,直到有一天,你終於成了他生命里舉足輕重的一個人。於是你又想得到他的情感,剖心掏肺,赴湯蹈火,為他付出一切,只想換來片刻的溫情,甚至還不滿足,想要他將自己的性命也交由你來保管,想讓你們融為一體,一切緊緊相連,可是,”他仰頭,盯著她的眼眸,仿佛要盯到她的心裡去,“直到最後,他死了,再也無法醒過來,你才會猛然發覺,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要求得太多,其實你真正想要的,只是他好好的活著,與你活在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樣的空氣,聽到同樣的鳥叫聲,看到同樣的風景。就像一個吃不飽飯的人,只要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東西,就會覺得幸福。所以末兒,不必渴求太多,所有的情愛到最後關頭,也不過是一句‘好好活下去’而已。你想給的,他未必想要,然而你能夠如同往日一般活下去,卻必然是他想看到的,明白麼?”
明末痴痴的坐在假山上,聽著君可載低緩的聲音,心裡仿佛有一線光芒閃過,卻又很快歸於平靜。
雙眸依舊如同失去光澤的玻璃,茫然無措。
“他之所以選擇死去,是因為知道他一死,鋒南軍必定土崩瓦解,朝廷將會一統江山。而只有封國南北統一,才能全力對付西丹,對付南方的洪災。可以說他是為了天下而死,那麼末兒,你是否應該為了天下而活下去呢?”
明末緩緩的低下頭,定定看著君可載,“為了天下而活下去?”
君可載輕輕點點頭,“他從未愛過任何人,他的心裡除了天下二字再無其他。末兒,無法為他而活,就為天下而活吧,”他朝明末伸出手,“封國需要你這樣的優秀將領。”
明末遲疑了片刻,才緩緩的將自己的手垂下來,放到君可載手上。
君可載手臂微一用力,輕而易舉的將她瘦小的身子從假山上抱了下來,貼著她的面頰,他輕輕問道,“我即將為公子無雙舉行國葬,等葬禮過了,我們再一同趕赴前線,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