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頁
聶止疏一招一式都沒有因為蘇依雲歌身為女子而放水,而越與之對戰,反倒越發興奮,他的馬槊笨重,他出招勇猛,這在戰場上或許是無往不利,可在這種單打獨鬥中,蘇依雲歌的輕巧竟然隱隱克制住了他,可他卻並不覺得自己練武的法子有錯,容禛在他第一天練武時就說過,這世上並沒有什麼功夫是天下無敵,無論什麼功夫練到了極致就會是最強的。
蘇依雲歌早在拒絕了容禛的條件時就已經想好了自己的結局,她這一生都為性別所囿,她並不喜歡練字習武,她喜歡漂亮的裙子和首飾,可這些東西她都無法擁有,這麼多年,她所學到的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忍耐。忍耐痛苦,忍耐不公平,忍耐每一刻身份被揭穿的惶恐。
而現在,這些都不必再有,她反倒鬆了口氣,她和聶止疏這一戰,她終於能夠拋開這些雜念,僅僅以蘇依雲歌的身份和他對戰。
蘇依雲歌知道自己的優劣,所以一直以游斗的方式來消耗聶止疏的體力,她就像最精明的獵人,耐心且遊刃有餘地等待獵物在網中掙扎,然後找准機會一擊必殺。
很快,她就發現了這個機會,蘇依雲歌眼睛一亮,彎刀宛如一條毒蛇,靈活地貼著槊身,從一個刁鑽的角度襲向聶止疏,然而就在她覺得勝券在握時,突然看到那漢子咧嘴一笑,她暗叫不好,可已經晚了。
沉重的馬槊打在她的腰側,那力道直接撞斷了她的骨頭,蘇依雲歌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聶止疏卻並沒有趁勝追擊,反倒持著馬槊在原地等著。蘇依雲歌抹掉嘴角的血水,慢慢站起來,骨頭斷掉的痛並沒有消失,且隨著她的動作越發明顯,可她並沒有在意,哪怕她不想承認,可那種忍耐已經浸入了她的骨髓。
聶止疏知道自己那一槊的力道有多重,莫說一個女子,就是一個成年壯漢,恐怕都要趴在地上起不來,所以哪怕明知是對手,也依然讓他對蘇依雲歌露出讚賞的眼神。
“痛快!再來!”
蘇依雲歌已然負傷,不如先前靈活,很快又一次被槊掃到,然而擦掉嘴邊的血後,她又站了起來。
到了最後,她終於支撐不住的時候,一身衣服早就被塵土和鮮血給染得不成樣子了,可她並非毫無收穫。
聶止疏的手臂和臉頰都被彎刀給割傷,聶止疏抹了一把臉頰上的血,卻是極為鄭重道:“蘇依雲歌,你是個可敬的對手!”
蘇依雲歌輕輕一笑,她的眼睛已經開始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在北疆的時候。
她嫉妒黛兒,嫉妒她每日玩樂享受,嫉妒她哪怕是個玩物也曾經被皇兄捧在手心過,然而歸根結底,她不過是嫉妒對方這種不明世事的天真罷了,這種嫉妒剜心蝕骨,所以在她知道黛兒完成了任務的第一時間,她就想辦法毒殺了她。
現在黛兒臨死前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個愚蠢的姑娘恐怕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同胞兄長為何要殺她吧。
蘇依雲歌暢快地想著,卻冷不防一個香包落在了眼前,她勉強認出這是黛兒一直戴在身上的香包,她看向容禛,不明白他此舉有什麼用意。
容禛之所以來晚了,就是因為這個香包,當他剛剛離開馬車的時候,就聽到了陸徵說的“等等”,陸徵請求要再去看一眼蘇依黛兒的屍體。
陸徵在揣摩蘇依雲歌的心理特徵時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或許蘇依雲歌也是雙重人格,她的嫉妒滋生了另一重人格,而這一重人格就是她的妹妹,蘇依黛兒。
陸徵在蘇依黛兒的香包里找到了答案。
第六十二章 局勢險
蘇依雲歌吃力地將香包打開, 在散落的乾花藥材之中, 一粒珍珠扣子滾了出來, 格外顯眼。
蘇依雲歌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
容禛朝前走了一步:“眼熟嗎?”
蘇依雲歌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她將珍珠扣子握在手心裡,只覺得喉頭一甜, 又吐出一口血來。
容禛道:“你真的覺得蘇依黛兒死了,你就能替代她了嗎?”
蘇依雲歌的眼神一變,露出嬌媚而又兇狠的表情:“你怎麼看出來的?”
“如果蘇依雲歌真要嫁禍蘇依黛兒, 至少不會用這麼容易被人識破的方法。”容禛淡淡道, “蘇依黛兒根本就不懂武功,所以只要有人查探她的身體, 很快就會洗清她的清白。”他轉而又道,“所以你不是蘇依雲歌, 至少在做這些的時候是你用著蘇依雲歌的身體。”
-
回到半天之前,陸徵站在蘇依黛兒的屍體旁, 忽然問了容禛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如果你想要殺一個人,你會先嫁禍他嗎?”
容禛蹙起眉頭。
“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如果蘇依雲歌要殺蘇依黛兒, 為什麼要在屋頂上留下這麼明顯的證據, 引導我們去抓蘇依黛兒?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陸徵分析道,“況且,以蘇依雲歌那般縝密的性子,如何會做這樣的事情?”
“或許她是想藉此引起我們與羯人一族的戰爭?”容禛問。
“先不說蘇依黛兒這位公主是否真有這麼大的分量。”陸徵說,“羯人一族女子地位低下, 哪怕是公主,也不過就是一個聯姻的工具罷了,如果兩國真的開戰,也不過是因為羯人大單于想要發起這場戰爭罷了,有沒有這個公主其實並不重要,何況……賠了一個公主,只不過是因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理由,怎麼看都有些不合算,不是嗎?”
容禛點點頭,算是認可他的分析。
陸徵這麼一說,思路越發清晰:“蘇依雲歌的行為前後矛盾,讓人難以理解。但是如果這是另一個人呢?這就能夠解釋,她或許並不是想要嫁禍,不過是恰好掉了一粒珍珠扣子,她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殺掉黛兒,這就能夠解釋為什麼這嫁禍的計策錯漏百出。說到底,不過是我們先入為主罷了。”也正是有這樣的心思,導致天牢守衛不嚴,才害了黛兒的性命。
“你說蘇依雲歌也是一體雙魂?”
“極有可能,但她的情況和葛回又不一樣,她應該能夠知道另一個身份的存在,或者說,她兩種人格的界限並不清楚,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覺得她的另一重人格是蘇依黛兒的緣故。”陸徵頓了頓,“她們是同胞姐妹,命運卻截然不同,蘇依雲歌嫉妒自己的妹妹,這種嫉妒讓她恨不得自己成為妹妹,於是她開始模仿自己的妹妹,或許因為壓力太大,他在這種模仿之中漸漸生成了第二個人格,或者說靈魂。”
正在這時,派去禮賓院的護衛趕了過來,從蘇依雲歌的房間裡搜到了女子的衣裳、胭脂水粉以及首飾等等,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一雙能與蘭敬儀背後鞋印相符合的女鞋。
蘇依雲歌平日裡出門都是穿男裝、男鞋,聲音也是偏低沉,這也是他們一開始完全沒有想過蘇依雲歌居然是女人。
找到的這些完全驗證了陸徵一開始的推論,而他的第二個推論,則就在蘇依黛兒的身上。
陸徵正好翻到了蘇依黛兒的香包,他摸了摸,然後把香包打開,在裡面發現了一粒珍珠扣子,他將這粒扣子放到容禛面前。
陸徵搖了搖頭,嘆口氣。
他們在蘇依黛兒的房中找到一件丟失了一粒珍珠扣子的衣服,卻從未考慮過,這粒扣子是蘇依黛兒自己拿下來的。或許蘇依黛兒早就發現了自己姐姐的行為,她發現蘇依雲歌深夜歸來,發現雲歌的衣服掉落了一粒扣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姐姐,她把自己的一件衣服上的扣子拿了下來,放進自己的香包里。
-
蘇依雲歌的眼神不斷變幻,一會痛苦,一會得意,一會仇恨,一會茫然。容禛卻只是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她知道是我……”蘇依雲歌低低出聲,似乎帶著刻骨的恨意,卻又有眼淚不斷流下來,“她早就知道了……”
到了這種時候,很多被她刻意忽略的細節慢慢地出現在了腦海里。
幼年時,她與這個妹妹的關係是很好的,她自小習武,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母親不敢被其他人發現她的秘密,每次都是親自給她擦藥,那時候黛兒就躲在門口,怯生生地往裡面望。等到母親離開,她才跑進來,小心翼翼地呼呼自己受傷的地方。
後來,她們漸漸長大,她的學業越來越重,妹妹則被拘在了宮中,但是有受寵的母親和兄長,她的日子過得極其愜意,性子也越發跋扈,兩人這才慢慢疏遠。蘇依雲歌嫉妒妹妹,蘇依黛兒何嘗不曾嫉妒這個姐姐?
只不過外表看似溫柔謙和的蘇依雲歌內心狠毒寡情,而外表看似囂張跋扈的蘇依黛兒卻還保留著姐妹之間的一點溫情。
容禛沒有再多說什麼,蘇依雲歌悔恨的表情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然而就在此刻,一名護衛騎馬飛奔而至,而容禛聽完他帶來的消息後,臉色立刻嚴峻起來,聶止疏揮開給他包紮的人,走過來問道:“主子,發生什麼事了?”
容禛沉聲道:“蘇依兀牙撕毀了協議,已經陳兵邊城,蘇岱求援的信恐怕已經到了皇兄的案上。”
聶止疏一驚:“我們事先可一點消息都沒收到啊!”容禛在北疆建立了完善的情報網,絕不可能到了蘇依兀牙兵臨城下了才接到消息。
容禛搖搖頭,臉色極為難看:“只怕北疆的夜梟也出了事。”
夜梟是容禛最初為了對付羯人所建立的情報系統,後來兩國之間暫時談和,容禛就將大部分夜梟都分散在了各地,只留了一部分在北疆,這一部分夜梟的身份除了他本人,就只有負責北疆夜梟的分堂主辛罡毅知道,他是容禛一手培養起來的,若非信任他,容禛也不會將北疆的夜梟交給他負責,卻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背叛的。
聶止疏撇頭看了一眼蘇依雲歌,壓低聲音道:“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她當做籌碼……”
“她的身份泄露,對於蘇依兀牙來說就是個棄子,況且此人重利薄情,就是蘇依雲歌身份沒有泄露,她的價值恐怕也比不得這一場大戰蘇依兀牙所得到的利益。倒不如將她帶回去好好審審,或許能審出些什麼。”容禛分析完,卻覺得有些疲累,他早該發現北疆的不對勁的,早在蘇依黛兒糾纏不休的時候,他就應該想到的。
容禛知道,休養生息這麼多年,大夏和羯人必有一場大仗,只是沒想到這一仗來得這麼早,來得這麼快。他本想藉由老單于逝世,幾位皇子爭位作為契機削弱羯人的實力,卻不想被人將計就計,反倒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