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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次輔默默看了阿遲兩眼,緩緩站起身,“素華,你跟我來。”阿遲禮貌讓在一旁,請徐次輔先走,自己落後兩步,跟在他身後。
穿花拂柳,來到一所清雅富貴的庭院前。守門的侍女急忙上前曲膝行禮,徐次輔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許聲張,帶著阿遲緩步走入庭院,繞過屏風,走過遊廊,進入一間密室。
坐在這密室中,外邊的人看不進來,裡邊的人卻可以清晰看見外邊。外邊是四位年紀相訪、神態各異的少女,面目間約略有些相似,看上去像姐妹。
四姐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首那位,身穿銀紅宮錦褙子,淺碧雲綾長裙,氣度高華,神采飛揚;她身邊坐著位年紀略小的女孩兒,皮膚白白的,面容清清秀秀的,不過神色羞怯,舉止侷促,形象便大打折扣。
對面的兩姐妹一穿杏黃衫子,一穿淺黃衫子,俱是唇紅齒白,面目光潔。紅衣少女趾高氣揚對她倆說著什麼,身穿淺黃衣衫的少女想要發怒,卻被身穿杏黃衫子的少女按下子。
“身穿紅衣的,是素敏。”徐次輔淡淡說道,“她過於嬌養,定力太差,不堪大任。”如果強把素敏送到嚴家,那不是示弱,是結仇。
“素敏身邊的,是素心。素心一則年紀小,二則天生的怕羞畏縮,任憑怎麼教也教不好。她這樣,只能許一清貧士子,到鄉下度日罷了。”
“素敏對面的兩人,是素蘭、素芳。素芳性子急,心裡擱不住事,素蘭倒是略有些心計,城府還是不夠深,擔當不得大任。”
阿遲莞爾,合著在他眼前長大的孫女們不是這個不行,就是那個不行,只有南京的素華,才最配承擔偉大使命,被送到嚴家做妾?爹爹,令尊實在是……令人無語。
“素華,徐家生死存亡,在你了!”徐次輔沉聲說道:“你若進了嚴家,定能忍辱負重,成就大事。其餘諸人不過是閨閣弱女,家族有難時,毫無用處。”
阿遲笑盈盈看向徐次輔,“對不住,屋裡悶,我想出來走走。”其實很想對他說幾句刻薄話的,不過密室之中,為安全起見,還是算了。
徐次輔送孫女給嚴家,不過是表明姿態,“嚴首輔啊,我對你是很忠誠的,我沒有二心,這不,親孫女都送過來了。”
要表忠心,方法是很多的好不好?像工部尚書趙文華認嚴首輔做乾爹,曲意逢迎,極盡諂媚之能事,嚴首輔不就把趙文華當自己人了麼,一直提撥他到尚書這麼高的官位。
傳說趙文華對嚴首輔極盡巴結討好之能事,見了嚴首輔跪在地上,匍伏向前,進入內廳後 便連連叩響頭,滿口都是動聽的奉承話,討好獻媚,醜態畢露。嚴首輔十分得意。
一樣是向嚴首輔卑躬屈膝,趙文華那種形式過於醜陋,人人唾棄,個個不齒。徐次輔這樣含蓄的呢,將來鬥倒了嚴首輔,送到嚴家的孫女一杯毒酒了結,事過了無痕。
一個是真小人,一個是假君子。
出了密室,到了庭院中,陽光下,阿遲笑盈盈轉過身,直視徐次輔,“若分了家,二房、三房的次女一個羞怯,一個急燥,都拿不出手;若不分家,您只能認我為次孫女,對不對?雖然您明明知道,我是長孫女。”
一名相貌俏麗的侍女盈盈走來,曲膝行禮,“老爺,夫人聽說二小姐來了,想見見。”話音才落,一個已經不年輕的女人聲音響起,“素華來了?這可想死我了。”
十幾名衣著華麗的侍女簇擁著,殷夫人錦衣華服,滿頭珠翠,喜氣洋洋的走了過來,“這便是素華麼,果然生的好模樣,到底是老爺的親孫女,跟老爺頗有幾分相像。”
殷夫人實在是盼望阿遲已久,不由分說,拉著阿遲向內廳走,“素華,來見見你的姐妹們。你大姐姐最疼你,整天念叼你呢。老爺,讓女孩兒們見一見,好不好?”
阿遲無可無不可,跟著殷夫人往廳中走。徐次輔微微皺眉,殷氏一慣自作主張,當年背著自己定下素敏的名份,這時又擅自拉走素華,素華是你能應付的?不自量力。
徐素敏帶著妹妹們迎了出來,先衝著徐次輔、殷夫人行禮問好,“請祖父安,請祖母安。”之後便意味深長的看向阿遲,親熱說道:“這是素華妹妹了吧?妹妹,我是你大姐姐。”
咱們不見面,你能在南京稱大小姐;咱們見了面,素華,你乖乖叫姐姐吧。我在京城稱大小姐已有十幾年的光陰,難不成你一來,我便要改?徐家更成笑話了。
阿遲笑的很舒暢,“我生於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寅初,家父求高僧為我卜過卦,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的寅時,最宜女子,是大富大貴的命格。若差了那麼一點半點,早到丑時,或晚到卯時,便不成了,一生窮苦,運數奇差。”
殷夫人是很信命格一說的,聞言面色一僵。怎麼著,寅時最宜女子?素敏改了生辰,會不會把原本富貴的好命也給改沒了呀,這可不成。
徐素敏輕蔑一笑,素華你做美夢,就要給人做妾了,你還大富大貴呢?嚴家是富貴,於你一個妾侍有何相干?
徐素心怯怯站在一邊,連句話也不敢說;徐素芳面有不忍之色,想開口說些什麼,被徐素蘭暗中拉了一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冷眼旁觀。
徐素敏輕蔑過後,頗為不悅:這素華長在偏遠之地,怎麼穿著打扮如此講究?舉止言行竟不帶一絲土氣,沒天理。哼,你長這麼好看做什麼,有什麼用?還不是要淪落到為人妾侍。
徐素敏親熱拉住阿遲,“還沒恭喜妹妹呢,嚴家是厚道人家,妹妹嫁過去不差,莫多想。”本來,這話她實在不應該說的,尤其不能當著徐次輔、殷夫人的面說,不過素華容顏絕世,她心中又妒又恨,妒火中燒,顧不得了。
徐次輔面色平平無波,殷夫人一臉興奮,喜悅的兩眼放光,徐素芳目光中頗有憐憫,徐素蘭事不關己,不為所動,徐素心什麼也不知道,懵懵懂懂的站在一旁。
徐素敏笑咪咪盯著阿遲,心中快意,素華,等你進了嚴家,也就不見天日了。你再怎麼美,京城根本沒人知道;你再怎麼美,也不會礙著我的。
阿遲輕輕抬起白玉般細緻瑩潤的小手,慢吞吞說道:“家父已將我許配魏國公、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張勱,婚書已經鄭重寫下,聘禮也已收過。閣下提及什麼嚴家,這是從何說起,我竟是不懂。”
徐次輔心中一震,許配魏國公?伯啟,你雖寫信過來,我可並未答允,你竟又是自作主張!伯啟,你一向孝順,如今是怎麼了。
徐素敏尖聲道:“不可能,不可能!”魏國公張勱,那不是平北侯夫人的次子麼?平北侯夫人分明喜歡的是自己,上回見面還親親熱熱送過一幅玉鐲!
殷夫人下意識的不肯相信,京城多少名門貴女矚目的魏國公,能定下素華你這鄉下丫頭?“素華,不可胡說八道!”殷夫人面目嚴厲,喝斥道。
徐素蘭心揪的,魏國公,魏國公?自己在福寧大長公主府曾經遠遠看過他一眼,他是那麼的高大頎長,那麼的俊美,俊美的像天神一樣,他竟定了徐家女兒,卻不是自己!徐素芳兩眼放光,饒有興致的盯著阿遲,定親了啊,徐素敏那丫頭該糟心了!好,甚好。
徐素心依舊怯怯的站在一邊,只敢偷偷的、羨慕的看看阿遲。這位姐姐又好看,又大方,像畫中人似的,原該嫁的好。自己麼,唉,只求不嫁個老頭子,不嫁個粗俗霸道的男子,已是心滿意足。
殷夫人喝斥過阿遲,還覺著不解氣,“魏國公是你能肖想的?他可是堂堂一等國公,平北侯親生愛子,年紀輕輕的正二品僉書!”你居然敢肖想,張勱這樣的,只有我家素敏才配的上。
阿遲抬手,看著手上的戒子,眉目溫柔。他好壞,竟敢動手動腳了,竟敢親手給自己戴上這枚鑽戒,還……輕輕親了親。這壞蛋。
黃昏時分,徐郴回了正陽門大街。“父親大人,聖上命我留京,任禮部侍郎。”徐郴恭恭敬敬站在徐次輔面前,“聖上隆恩,在燈市口大街賜了所宅子,聖恩浩蕩,兒惶恐。”
徐次輔目光複雜,審視著久未見面的長子,“郴兒,你要和為父分而居之?”死活不想住在一處麼。原來為了不住在一處,肯躲到南京;如今為了不住在一處,你是怎麼打動皇帝陛下的?
徐郴低聲說道:“聖恩浩蕩,兒不敢辭。”陛下賜宅邸,這是何等的榮光,豈容推辭不就。
徐次輔默然良久,“郴兒,你和張家定了親?”張家再貴,和文官干係不大,父親需要的,不是這樣的聯姻。
徐郴抬起頭,迎著徐次輔的目光,面容堅定,“父親,平北侯和孩兒一前一後晉見,聖上特意問及素華和張家的親事,頗為嘉許。”
作者有話要說:都說斷的不是地方,所以我一起床就開始寫了。
☆、52還而不入
徐次輔微曬,你已寫下婚書、收下聘禮,我再不樂意又能怎樣,毀婚不成?這會子又抬出聖上來,唯恐我從中作梗似的,郴兒,你把為父當作什麼人。
本朝律法,有媒、有聘、有婚書,婚姻已是鐵定,女方不得悔婚。“憑媒妁寫立婚書,依嫁娶禮式聘嫁,庶無後悔。巳定而輙悔者,笞五十,其女仍歸其夫。”
男方倒是可以悔婚,只是損失聘禮罷了。不過,讓平北侯府、魏國公府悔婚?徐次輔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知道自己做不到。張勱且不去說他,張並何許人也,豈是好欺的。
徐次輔面色淡然,默默無語,徐郴心中越來越惴惴不安。良久,徐次輔慢慢問道:“你來信請示素華的親事,為父並未答允,郴兒為何自作主張?”
徐郴神情恭謹,“因著議親事,特意請弘濟寺的大法師給兩個孩子合八字。法師說,八字極合,但必須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定親,否則有血光之災,性命之憂。孩兒心疼素華,故此寧可信其有,便依照法師所令時日為素華定了親。沒有得到父親大人的允許會擅自定下兒女親事,孩兒死罪。”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頭,“求父親責罰!”
什麼法師所言,自然是胡扯。徐郴知道,徐次輔也知道,不過是撒謊騙人罷了。
徐次輔看著跪地叩頭的長子,心裡涼涼的。他竟不願意跟自己這親爹說實話,竟學會跟自己這親爹撒謊,伯啟,你我父子之間,竟到了這個地步麼。
徐郴心中內疚,重重叩頭,沒多大會兒額頭已是紅腫。徐次輔嘆了口氣,“郴兒,起來吧。事已至此,怪你又有何用,你也不過是一片愛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