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頁
張勱站在原地愣了許久,直到阿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他還傻呼呼的呆呆站著。過了好半天,張勱慢慢伸手撫向自己臉頰,神色溫柔的不知想著什麼,竟微微而笑。
這天張勱走的很早,並沒在徐家吃飯。徐郴有點奇怪,“這孩子不是常說咱家飯食美味,百吃不厭?”陸芸猜測,“許是年酒喝多了,胃口不大好?”徐郴點頭,“估摸著是了。”
胃口不好的人何止張勱,阿遲據說鮮花餅吃多吃膩了,沒什麼胃口,故此並沒出來和爹娘、兄長、弟弟們一起吃飯。“女兒別是在家裡悶著了吧?”徐郴夫妻倆商量著,“到了十五十六,橫豎有仲凱,有陳嵐陳岱,讓阿遲出門散散。”
晚上,阿遲沐浴過後,倚在貴妃榻上翻著一本遊記。陳岱進來催了她兩回,“大小姐,早睡早起身體好。”阿遲奇怪抬頭,陳岱姑娘不愛紅裝愛武裝,不是囉囉嗦嗦的人啊,今兒是怎麼了?陳岱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床,看看她的枕頭。
阿遲慢吞吞走到床前,自枕頭下翻出一個潔白的信封。回頭,陳岱早不見了人影。
“這可不怪我,怪你生的太美,讓人如何自持?”細薄光潤的澄心堂宣紙上,揚揚酒酒寫著兩行大字。字體態致蕭散,舒朗灑脫,話卻說的無賴之極。
到了正月十五這一天,徐郴一家六口早早的出了門,去了正陽門大街。徐家的規矩,正月十五中午,是要合家團圓的。晚上,有品級的入宮領宴,沒品級的自在遊玩。
正月十五、十六,這是閨閣女孩兒一年當中可以光明正大出門的日子,誰不珍惜?中午的團圓宴後,徐素敏矜持的獨自坐在一邊,徐素蘭、徐素芳興致勃勃跟阿遲商量,“城裡人山人海的,沒意思。姐姐,咱們出城去好不好?到郊外玩玩。”
阿遲得體的微笑,“家母早有安排,全聽她老人家的。”這天能隨意出門玩耍,確是真的。不過,安全問題總要考慮,你們兩個小姑娘家,是不是跟著親爹親娘比較好?
阿遲和徐家諸姐妹都不太熟識,並且根本沒有結交之意,只想敬而遠之。徐素蘭、徐素芳一向待她親熱,阿遲很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麼,不過是為了打擊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徐素敏。阿遲是成年人,對這種姐妹間的小打小鬧,根本毫無興趣。
殷夫人慈愛看向陸芸,“你大約不知道,這京城的燈會最是熱鬧,別的地方比不了的。青陽長公主請老二媳婦到富貴樓賞燈,你帶著素華也同去吧,省的在街上擠來擠去的。”
徐二太太微微笑著,心中得意。能被青陽長公主邀請到富貴樓,這是多大的顏面!三房羨慕的眼睛都紅了呢,三太太明著暗著求過自己好幾回,可惜她這樣村氣的,實在帶不出門兒,丟人。
陸芸客氣的道了謝,“多謝夫人想著,多謝二弟妹想著。平北侯府也在富貴樓訂了雅間,請我們同去賞燈。大爺已是應了。”
殷夫人黑了臉,徐二太太也有些訕訕的。一直想著她們是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怎麼忘了她們在京城是有親家的,還是平北侯府那麼顯赫的親家。
徐三太太眼珠轉了轉,大嫂看樣子是個好說話的,等會兒能不能偷個空,求大嫂帶上素蘭?可憐我家素蘭,雖出生在徐府這錦繡叢中,諸如到富貴樓賞燈這一類的好事,從來也輪不著她。
徐三太太還沒來的及開口,嚴首輔家差了婆子前來,“徐奶奶命我來請三小姐、四小姐,晚間同到富貴樓賞燈。”徐素心嫁到嚴家之後,嚴家不知是顧著徐次輔的面子,還是旁的什麼緣由,待徐素心很和善。不只吃穿用度一律是上好的,稱呼也很客氣,侍女婆子們稱為“徐奶奶”。中間那個“姨”字,被有意無意的忽略了。
殷夫人、徐二太太臉更黑了。什麼?這做了妾的徐素心還有臉回娘家張揚呢,居然請三房那兩個丫頭也到富貴樓去!就憑她們三個,也配麼?
徐三太太、徐素蘭、徐素芳,都是喜出望外。原來素心還有這本事呢,從前真是小看了她。“素心這孩子,友愛姐妹。”三太太笑咪咪答應了,滿口稱讚徐素心。
眼見得殷夫人、徐二太太、徐素敏面色不虞,徐三太太、徐素蘭、徐素芳卻是容光煥發,眼角眉梢掩飾不住的歡欣之意。陸芸和阿遲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幸虧咱們不住在這兒,否則,整天鬥來鬥去的,不累死,也要煩死。
正月十五晚上,嚴家五位姑娘,齊聚富貴樓。不過阿遲是跟著悠然、陸芸在一起,徐素敏是跟著二太太和青陽長公主一起,而徐素蘭、徐素芳,則被嚴家侍女請走了。
雅間裡,並沒有其他的嚴家女眷。徐素心身穿嫩黃繡折枝花卉錦緞白狐襖子,翡翠撒花銀鼠長裙,披著華貴的貂皮斗蓬,嬌艷美麗,清新可人。
徐素蘭、徐素芳都呆了呆,然後忙上前含笑行禮廝見。徐素心有些羞澀的笑著,“從前,像這種事咱們都是輪不著的。如今,卻是不大一樣了呢。”
徐素蘭幽幽嘆了口氣,“可不是麼?從前只有徐素敏才有這般好運,如今又添了素華和你。我和素芳能來,是沾你的光。五妹妹,多謝你還想著我和芳兒。”
徐素芳直慡的道了謝,“其實看不看燈,在哪兒看燈,我倒是不怎麼在意。但是能氣氣徐素敏那丫頭,我很高興!”
徐素心淺淺笑著,“三姐姐,四姐姐,請坐。”她自帶有侍女,嫻熟周到的沏上雲霧茶,擺上精緻講究的點心、果品。
徐素蘭有些城府,冷眼看著,略贊幾聲。徐素芳是個直腸子,關切問道:“五妹妹,你在嚴家可還好?若看你的穿戴,看這些侍女,你日子該是不壞的。”
徐素心有點窘,“那個,他家都這樣,不算什麼。他爹爹有二十七房姬妾,人人奢侈,個個講排場。在他家,也顯不出我來。”
徐素蘭側耳傾聽,心中迅速盤算著,“看來嚴家確如傳言所說,富貴無邊!像素心這樣的側室,又不是特別得寵,竟已到了這個地步。”
徐素芳拉拉徐素心,頑皮的眨眨眼睛,“哎,他對你怎麼樣?”徐素心紅了臉,低了半天頭,方小聲說道:“還好,很溫和。”話說出口後又忙補充了一句,“他待誰都好,都溫和。”
徐素芳大大咧咧的,看見徐素心羞的滿臉通紅,倒有些過意不去,沒再繼續調侃。“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嚴家許你單獨出來?”正正經經坐著,正正經經說著話。
“他問我燈節想怎麼過。”徐素心聲音低低的,卻有著綿綿情意,“我便實話實說了。每年這時候,總是看著嫡母、嫡姐出門跟達官貴人家眷一起賞燈,我和三姐姐、四姐姐卻只能在家中閒坐,或到街上隨意轉一轉,根本玩不盡興。若是我和三姐姐、四姐姐也能到那些達官貴人才能去的富貴之地端坐賞燈,該是何等愜意。”
“我隨口說說罷了,橫豎他脾氣好,不打人不罵人的。誰知今天中午團圓宴後,他便吩咐我梳妝打扮,準備出門。還差了婆子去請你倆。”
徐素蘭、徐素芳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匪夷所思。素心到嚴家,究竟是做什麼去了?是做妾麼?
正說著話,阿遲也來了。徐素芳打趣,“不陪著婆婆,卻理會我們做什麼?”徐素蘭緊緊纂著手中的茶盞,纂到手指發白,微笑道:“平北侯夫人出了名的落落大方,不會拘於小節。”那樣的婆婆,根本不會刁難兒媳婦。
阿遲笑的儀態萬方,卻沒說什麼。坐了一會兒,阿遲起身告辭,徐素心送她出來,黑影中,阿遲把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徐素心手裡,“或許你會用不著,盼著你用不著。”有些東西,一定要準備,但是不希望能派上用場。
徐素心很是感激,低聲道謝,“姐姐,您給我添的妝,派上大用場了。我才到嚴家的時候,有您的幫襯,打賞僕婦大方,得了不少便利。”
徐素心出嫁時,除金釵、金步搖之外,阿遲送過她滿滿一盒子大大小小的金錁子銀錁子,和一些銀票,“人生地不熟的,有錢好辦事。這些身外之物,要舍的用。”
瞥了眼徐素心滿足而又感激的笑容,阿遲心裡酸酸的。其實徐次輔如果肯對嚴首輔奴顏婢膝,一樣也能解除嚴首輔的戒心,不過徐次輔那麼愛惜自己,他怎麼肯呢?他只肯捨棄孫女,不肯委屈自己。
“他,待你如何?”臨分別,阿遲輕輕問了一句。
徐素心扭捏了下,“姐姐,跟您我還不說實話麼?他待我很客氣,很溫和,還說我太小了,不能圓房,等我……等我及笄之後,再……”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低不可聞。
阿遲拍拍她的小手,默然半晌,轉身離去。自己一直在南京逍遙渡日,哪知道在京城徐府,竟有素心這般可憐的女孩兒?親娘死了,親爹漠不關心,嫡母惡毒,這可憐的女孩兒嫁人做了妾,日子反倒比未嫁時好過。
陳嵐、陳岱看著阿遲臉色不好,不敢往前湊,只在身後一左一右跟著。一陣寒風吹來,阿遲雖披著暖和的紫貂斗蓬,還是打了個寒噤。
這裡的天氣,真冷啊。
一隻溫暖的手掌伸了過來,握住阿遲的小手。“斯斯文文的,不許動手動腳!”阿遲輕斥。陳嵐、陳岱守在身後,而這男子能順順利利握住自己的手,自是張勱無疑。
張勱本是沒這膽量的,卻是看見阿遲目光中那一抹恍忽,神色間那一抹蒼涼,心疼的很,情不自禁想要溫暖她、安慰她,卻並不是想占便宜的意思。
一招得手,張勱哪肯放開,柔聲說道:“你冷了,對不對?我替你暖著。”眼睛並不敢看阿遲,心中咚咚直跳。
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阿遲並不想掙開。在這蒼茫天地間,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需要伴侶,需要慰籍,需要溫情,需要愛。
“從前,我總怕爹爹會賣了我。爹爹總是笑我傻,說我愛胡思亂想。”阿遲低語,“ 可是後來,素心不就被祖父賣了?仲凱,我見到素心了,我怕,我很怕……”
張勱猛的把阿遲抱在懷裡,抱得緊緊的,“莫怕,有我呢。”他嘴變的很笨,反反覆覆就是這一句,“莫怕,有我”。阿遲聽著這單調而笨拙的許諾,心靈同身體一樣,豐盈而溫暖。
正月二十九,千挑萬選的黃道吉日,魏國公府隆重到燈市口大街徐家放了大定。一抬又一抬覆著大紅綢緞的聘禮抬進徐家,處處洋溢著喜慶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