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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親生兒!你剝了我的皮,他還是我親生兒……”“滿口胡說!他是你的兒子,為什麼穿共軍的軍衣!”

    “你打死我,他還是我親生兒,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睜眼的天呀!啊呀……”寧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風能吹倒的身體,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麼事呀!”他哭了,眼淚從臉上滾下來,混著血。隔壁窯洞又傳來打聲、罵聲、撕碎人心的慘叫聲!……

    時光,在巨大而殘酷的悲痛里,一分一秒地緩慢地行進著!敵人一直把老太太拷問到天黑才罷手。

    月光從牛圈柵欄門格里透進來。牛圈門外,有個敵人哨兵端著刺刀,來回遊動。刺刀閃寒光。那刺刀尖上挑著死亡,牛圈陰森森的角落裡隱藏著死亡。愁慘的空氣也不流動!寧金山兩條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來了。他喉嚨里冒煙生火,昏過去好幾回。他決心試探一下自己的運氣。像病人呻喚一樣地說:“給口水喝吧!”

    敵人哨兵喊:“喊啥!閉嘴!”

    寧金山聽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說:“鄉親!哎喲喲,唉,鄉親,聽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親不親一鄉人。咱們統是出門在外的……”哨兵沒有吼喊,像是拉長耳朵,聽什麼動靜。寧金山當是敵人打瞌睡。他強打精神睜開眼,朝牛圈外頭看,只見牆根的陰影里冒出一個人。那人撲到哨兵身後,舉起明晃晃的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兩半。接著,那人揀起了敵人的槍,背上,又嗖地撲進牛圈,用刀把寧金山手腕上的繩子割斷,說:  

    “快跑!朝西!”

    寧金山一把拉住那人問:“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這是一場夢。

    那人說:“我是游擊隊上的。這村裡有人給我們報信:說咱們一個同志叫敵人逮住了。我就來搭救你。”

    猛乍,一個黑影,閃了一下,爬進牛圈來,聲音顫抖地說:“快跑,放哨的不見了……不見……”游擊隊員大吃一驚,向旁邊一跳,掄起了大刀。那爬進來的黑影,向地上一滾,差點大叫起來。

    寧金山聽出那是老太太的聲音,他忙說:“不怕,老媽媽,不怕。這是咱們的人。”他向游擊隊員說:“這,這位老媽媽,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鄰居嘛!”

    老太太爬到寧金山身邊,說:“孩兒,快回咱們部隊去!

    唉,我心口……我活不長……”“老媽媽,快,咱們一道走!”  

    “孩兒!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媽媽,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反正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給玉山捎個話!孩兒,去,往西走十來里就是羊馬河!再往西就趕上了咱們的部隊。孩兒,快高飛遠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的人,唉,再見不上你啦!”

    游擊隊員說:“這是什麼時光,還說東道西。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護。”

    寧金山順著壠坎的陰影爬去,爬了兩三里路,就放開腿跑,逢溝跳溝,逢崖跳崖,耳邊生風,腳底板發熱。

    他一口氣跑了二十來里,歇了腳,就爬到小河邊,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來,貴賤也走不動了。他全身骨頭像散了一樣裂痛。天也轉地也轉,身子不由自主。他暈沉沉地倒在地上。月亮落下去了,黑暗嚴嚴地裹住了寧金山。

    他緩歇了一陣,焦灼地思量:“到河東解放區去?藏在這裡的山溝混日子?到蔣管區?回家嗎?……這年月呀,真不如死了好!”他心神不安、毫無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敵人會追來的!”這個問題的時候,精神猛乍給提起了。他站起來。可是當“到哪裡去?”這個問題又閃過他腦子的時候,他覺著一步也移不動。他後悔、恨自己。他想起連長、指導員、同志們、老太太……“我回部隊去?我有臉見人?唉,我是把一碗水潑到地上了!”他撕開胸前的衣服,跺腳,像害了抽瘋病一樣。這比敵人用刀剮更難熬啊!他獨自嘟噥:“我自找的難過……”腦子裡有一點火星燒起來,猛然那火星又讓無邊的黑暗吞沒了,過會,火星又忽忽地燒大了,腦子裡的一片黑暗,慢慢地退縮著……乍的,他聽見撲通一聲,像有人從高處跳下來。寧金山腦子裡還沒有轉過彎,就有一個黑影,把他攔腰抱定,十幾把刺刀在眼前亂晃,有很多人還喊:  

    “捆起再說!”

    “先捅他兩個穿膛過的窟窿!”

    寧金山渾身抖得像十冬臘月穿著單衫。他想:“天老爺,我是從河裡跳到井裡了!”他正在恨上天無路的時候,忽然發現他前面站著的幾個人頭上綁著白手巾,而在這些人身後似乎擁著成千的人。他思量:“這該是游擊隊——要是敵人便衣隊呢?不,敵人便衣隊,晚上不敢出來活動!再說,便衣隊哪會有這麼多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一線希望在心裡閃亮。他壯起膽問:“你們是游擊隊嗎?”

    “游擊隊咋著,還不是一樣逮住你們這些美國狗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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