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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國急躁地說:“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前,只要你好好的,那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可是你總不顧自己——”周大勇冒火了:“想自己?值不得。……你……”他咬緊牙,擺過頭去,像是對李江國生氣,像是滿肚子的話無從說起,也像咬牙忍受傷口的刺痛!
老大娘呆呆地望著周大勇,眼淚漣漣的。過了一陣,她坐到炕沿上,用襖襟擦著眼睛,說:“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惦念我們,還怕我們受擾害。唉!世上總有好人!從古到今,誰替我們的窮日子下淚呢!”
那位老漢蹲在地上,用旱菸鍋在地下敲磕著說:“快睡上去!你再不要說那叫人爛心的話!解放軍來我們村,也不是頭一回,你何必這麼見外呢!”
周大勇說:“我說不上去,就是不上去。老人家,不要難過……你們的一片好心我知道……窮苦人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家人的命!”
周大勇不停地咬牙,頭上流冷汗。他使盡全部力氣忍受著身上的疼痛。
不管老漢怎樣制止,老大娘還是抽抽噎噎向周大勇訴說他們的不幸和痛苦。這些哭訴是周大勇聽過千百遍的:地租,捐稅,支差,搶劫;疾病,沒吃沒穿;兒子被拉兵,媳婦被強姦死;一生辛勤勞動換來的家業,轉眼就被國民黨匪徒搶光、燒光……說不盡的艱難,流不完的血淚!
周大勇把這老鄉的房子掃了一眼,就覺得胸前壓了一塊大石頭。老大娘個子矮矮的,瘦得成了一把骨頭。她左邊的地上躺著那個叫敵人保警隊糟蹋死了的女人。炕上坐著的孩子頭很大,胳膊可只有大拇指頭粗。這孩子看來只有三歲,可是他倒六歲了。炕邊坐著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穿著稀爛的衣服,遮不住羞恥。眼窩挺深,脖子上長著的癭瓜有碗大。她懷裡還有個孩子吃奶。孩子挺著脖子拼命地咂,咂一口,那女人就牙一咬臉一抽。周大勇的心在顫動,像是他的心讓那孩子咬住了。他想,那孩子一定從媽媽的奶頭裡咂出了血,因為媽媽身上實在沒有養分供給他啊!
這樣日月,一輩又一輩是怎樣過下來的呢?周大勇眼前起了一片霧,老鄉們的身子變得模糊了,像風地里的草一樣在那裡晃動。
周大勇悽然地淌下眼淚!這個房子就是個慘情的世界。目下,自己的傷也好,戰士們經過的殘酷戰鬥也好,比起這老鄉的飢餓窮困的苦情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周大勇扭過頭,背轉燈光,說:“江國,讓戰士們來看看這家老鄉的光景……讓我們記住這痛苦!”
李江國說:“連長!不用讓戰士們來這家看,家家都跟他們一樣!”他轉過身臉朝門站著,眼淚湧出來了。
“世上當真就有這一號人!”老鄉們望著周大勇。他們也感激,也奇怪。他們祖祖輩輩遇到的就是:欺詐、壓迫、飢餓,痛苦,看不見頭看不見尾的窮日月!如今,周大勇這些人,跟他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素不相識,可是,願意為受煎熬的窮苦人拿出自己的命來。
沉默,長久的沉默。可是在這沉默中包含著多少翻騰的感情和心緒啊!
周大勇說:“李江國,你立刻再派人去找王老虎他們。你動作快點,我簡直要急死咯!”
李江國說:“早派人去了嘛,早派人去了嘛!”
周大勇問:“馬全有、馬長勝他們?”
李江國說:“馬長勝和馬全有帶領戰士放警戒去了,三排長在院子裡招呼傷員!”
周大勇問:“現在支部書記是誰?”
李江國望望老鄉們說:“請你們到隔壁房子裡坐一陣,我們有事要商量。”老鄉們走後,他說:“怎麼的,你不記得啦?王老虎擔任掩護任務的那會,你指定我代理嘛!”
周大勇眉眼一皺,傷口越痛心裡越躁,他說:“你,你哪裡像個支部書記?你像個石人一樣站在這裡,生怕我死咯!部隊傷亡挺大,你還不趕緊讓黨員們積極行動起來,想必是你有別的好辦法!你,你不行,你在情況緊的時候,弄不清自己該幹什麼!”
李江國急得用手搓著大腿,說:“連長,你小心傷口。你少說點話好不好?我按你的指示去辦就是了!”
周大勇說:“你給我把支部委員們找來!”
“他們都在放警戒。連長,情況很緊,幹部們抽不出來!”
周大勇說:“支部委員抽不出來,你把幾個黨小組的組長找來!快,利索點!”
轉眼間,五個黨的小組長擁進房子。他們有的呼哧呼哧喘氣,有的擔心地盯著連長的臉。
周大勇扶住牆正要站起來,李江國說:“連長,你躺下!”
“我不能躺下。沒有什麼,走開!”
李江國壓住他的肩膀,說:“你,——”周大勇發火啦:“怎麼?我負了一點輕傷就哼哼唧唧地躺下?你走開,我要站起來,我要站起來!”
周大勇用手扶牆站起來。他覺得頭有斗大,兩腿酥軟;眼前旋轉起一塊塊的黑霧。但是,他一看黨的小組長們,就感覺到一種力量在自己胸膛里躍動。他說:“你們告訴戰士們,我沒有掛什麼花。頭上擦破了點,也不礙事。同志們!我們今天打得很慘。不瞞你們,王老虎他們還沒有回來。情況還挺危險。興許,前頭還有更大的戰鬥。你們都是班排幹部的代理人;要是他們當中有誰犧牲或負傷,你們就自動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