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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勇說:“敵人不光晦氣,還很泄氣!”他走到窯門口,只見窯外牆上貼著一張大麻紙。紙上有毛筆寫的一首詩:
胡蠻胡蠻不中用
咸榆公路打不通
丟了蟠龍丟綏德
一趟遊行兩頭空
官兵六千當俘虜
九個半旅像狗熊
…………
陳旅長笑了,說:“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嗎?那是旅司令部那個外號叫‘跳蚤’的小通訊員,從報上抄來的。來,我們具體談談。”他朝牆上掛的作戰地圖邊走去。
周大勇指著地圖說:“五月四號我們拿下蟠龍鎮,五月五號,敵人九個半旅全部從綏德地區調轉頭向延安地區竄。昨天,敵人才餓著肚子爬回蟠龍鎮一線。”
“敵人爬回蟠龍鎮,剛趕上開追悼會。”陳旅長的手指從地圖上的延安東北九十里的蟠龍鎮地區,移到延安西北九十里的真武洞地區,說:“我們野戰軍在這一拖。敵人昨天爬回蟠龍鎮,可是我們在這裡,穿上敵人送來的新衣服、吃上敵人的‘洋面’睡大覺,已經休息了七八天。”陳旅長搔著後腦殼,來回穩實地走著,又說:“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你想想,敵人幾十萬人馬威風八面地撲來了。我們兩萬來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敵人團團轉,而我們機警地跳在一邊休息。嗬嗬,這內邊該有多少學問啊!”
“旅長!這幾天蔣介石、胡宗南大概鬧情緒咯?”
陳旅長說:“我懶得去研究他們的思想問題。你要有興趣,你就關住門去研究一下。”他縱聲大笑;並給周大勇叮嚀:要參加誘擊敵人回來的戰士們,很好地休息。
周大勇說:“旅長!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嗎?”
陳旅長說:“不光我知道,整個陝甘寧邊區,誰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犧牲咯!”
周大勇說:“他呀,不光活著,還很健康。他現在在我們團政治處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樣跳崖,怎樣遇救,又怎樣到了這裡,給旅長一五一十地報告了個清。
陳旅長驚奇、高興地說:“這才怪!警衛員!警衛員!準備招待客人的東西。”他想了一下,又說:“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談一談。談罷,就請他到各團給給戰士們作報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跡教育戰士,是再好也沒有咯!是嗎?”
“是的,旅長。”
七
戰士們一有空閒。就擺龍門陣。每個人都談自己在蟠龍鎮戰鬥中的經歷,談受挫時候的焦急,勝利時候的樂和。大夥都挺高興,只有第一連戰士寧金山,眉尖子擰起,擺起那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指導員找他談了幾次,他總說:“我思想上沒有什麼問題,就是鬧肚子,身上不美氣!”
下晚,寧金山水飯沒進口,指導員王成德又來看他。王指導員跟他拉了一陣話,還說,派通訊員到衛生隊請醫生去了。
寧金山知道自己並沒有啥病,只有一種想法沉重地壓著他。過去好些天,這種想法有時分明地出現了,有時隱蔽的連自己也感覺不到。但是這種想法,可永沒有離開過他。
他躺在鋪上,看著窯頂,這股煩躁勁呀,就像腦子裡有千軍萬馬在鬧騰!疲勞、消沉、害怕,這一切好比千百條繩子一樣捆著他的心。他很想擺脫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喚不起力量。
現在,他那種不能對人說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我要用什麼方法趕快離開部隊!”一想到這兒,一股冰水就流過脊梁骨,心也冰涼透冷不跳了!他像一個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猛乍,他想起了指導員,同志們。他們都很好,……救過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他們把他當親兄弟看待。有一次他病了,指導員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給他餵湯灌水,就說親娘吧,又能比這好到哪裡呢?不錯,老百姓擁護解放軍,敵人是不行了。……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種力量呼喚他去過困難的、有意義的生活。可是,運動戰!運動呀!沒死沒活的行軍……危險……再熬下去……看不見邊的黑暗又包圍了他;越來越重的大石頭,又壓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驚,覺得疲乏、頭暈、發燒,心像一堆亂麻。“我真的病了?”他把頭捂在被子裡,哭了。
亮堂堂的月亮,照著起伏的山頭跟川道。河槽里吹過陣陣涼風,挺舒服的。
周大勇和王成德從營部回來。他倆敞開衣服,讓涼風吹拂;披著月光,肩並肩地走著,聽那遠處傳來的戰士們的唱歌聲。
往天,連首長外出回來,通訊員小成早就把水打好,親熱地說東道西。可是今天連首長回來,他噘起嘴,站在牆角下,像是有滿肚子怨氣。
周大勇沒理睬他,把駁殼槍掛在牆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綁帶。
王成德問:“小鬼,你嘴噘得簡直能拴一條牛。怎麼啦?”
“寧金山開小差了!”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問了小成一句。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壓不住的火從心裡衝上來,把桌子猛乍一拍,說:“沒骨頭,沒骨頭!想逃避鬥爭,恐怕蔣介石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