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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德,右腳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蓋用手托住下巴,望著跳動的燈焰想什麼。停了一陣,他自言自語地說:“黨交給我們這麼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們……”他把板凳踢開走出去了!
王成德心裡毛辣火熱地在院子裡來回走動。他覺得,這不是一個人開小差的問題,這是對本連隊政治工作的一次檢驗!
這當兒,戰士們都非常著急地在院子裡議論。全連隊的人心情都是激憤的。
李江國說:“昨天下晚,團長還表揚咱們是全團四個‘鞏固部隊’的模範連隊中的一個連隊哪。這一下,‘模範’請了長假咯,不要臉的逃兵!”
王老虎半天沒吭氣,等到很多人都說完,他才說:“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們工作有缺點!”
馬全有說:“指導員給他談了幾次話,他說得干梆硬錚,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麼辦法?你就是鑽進他的肚子,把你悶死,把他撐死,也解決不了他的思想問題呀!”
馬長勝說:“你就是恨鐵不成鋼。寧金山開小差,你也有一份責任。”
馬全有冒火啦,他臉紅脖子粗地喊著:“他不革命要我負責任?”
馬長勝說:“風不吹樹不搖,說你有缺點,也不是平白無故的。”
李江國說:“馬全有,你的主觀性太強!人家一批評,你就來個反衝鋒。這不是成心脫離群眾?”
馬全有兩隻眼瞪得燈盞一樣,氣呼呼,直跺腳,吶喊:
“你們給我尿這一脖子,倒像是我開了小差!”
王老虎說:“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總是說風就是雨!”
恰好王指導員來了,大家都不頂嘴了。王成德不高興地說:“吵什麼?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戰士們都挺起胸脯,不聲不吭,立正站著。
王成德說:“稍息!同志們,我們常說,共產黨員就要會領導落後的人跟革命事業一塊前進,可是看看我們!”
馬全有說:“指導員,我錯了,我不該和同志們吵。跑了人,我心裡火得很。”
李江國說:“指導員說的對,反正我們大家都有一份責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馬全有的手,說:“全有,算我錯了,剛才咱們倆就算沒吵吧!”
王老虎聽見他們悄悄說話,他想:“馬全有、李江國,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遇見什麼事,不紮實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王指導員望著真武洞對面的山。停了好一陣,對支部組織委員說:“王老虎!關於寧金山開小差的事,我們馬上召開支部委員會研究。你把人召集到連部。快!”
後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灑下了清冷的光。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幾天就不成了,那裡都是蔣管區。向東,過黃河到解放區,……要不……”寧金山想著,跑著,向東,向東,見山就爬,見水就*#。被樹枝絆著,跌著……
帽子丟了,褲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涼冰冰地貼在身上。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氣不接下氣,腦門頂里猛烈地跳動。向東,向東,背著西邊天空掛的月亮向東跑。他不停地反悔著,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寧的、沒有危險的地方時,心裡又產生了一線喜樂的希望。
翻過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天快明了。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寧金山又向東跑了百十來里,天放亮了。他爬在山頭上縮頭縮腦地四下里看,只見兩三個敵人在溝里飲馬。那馬揚起頭,迎著冷風,嘶叫了幾聲。這嘶叫聲顫動在清早的空氣里,聽來特別尖銳、刺耳、可怕。“下邊有敵人!下邊有敵人,這周圍就可能有敵人的警戒部隊。”當兵的經驗對寧金山有了幫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著向壠坎下邊爬著。猛乍,他看見一條小路上有些麥草,他順著稀稀拉拉的麥草爬去,看見了一個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繩子一樣高興,幾下子就竄進了草堵的小窯洞。
“啊呀!”尖叫聲從草堆中冒出來。立刻,那發出叫聲的嘴又被什麼東西捂住了。
寧金山跪在草堆中,端著兩隻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著草堆,像是僵了。
草動了,伸出了蓬亂的頭髮,頭髮上還掛了幾根草。那披頭散髮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圍,因常害眼病而潰爛了。
寧金山看清了: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為用力過火,上身挺著。她蠟黃的臉皮包骨頭,牙齒完全掉了,嘴唇向內收著。那昏花發紅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著寧金山,像是防備著就要向她撲來的豺狼一樣。
寧金山有氣無力地坐下來,眼睛死灰灰無著落地轉動著,說:“老媽媽,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軍衣。那灰軍衣上儘是泥土,有幾處撕得吊下來。
老太太軟綿綿地坐到草中,驚慌疑惑地打量這從天上掉下來的人。然後,她的眼光落在寧金山那灰軍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們隊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顫動得像風地里的樹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