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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甘寧邊區的山川土地,要說多美就有多美!周大勇邁開大步,走在部隊最前頭。他敞開衣服,一邊舒暢地呼吸,一邊用左手搓著胸前的汗泥。要不是河水發渾,他倒要跟戰士們跳下去洗個澡。
有的戰士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心勁更大了。他們邊走邊呼喊、唱歌。
周大勇看出來:苦戰中取得的勝利,鼓舞著戰士們,但是部隊行列越拉越長了。不用問,有些個戰士鬆了心勁,仿佛,他們一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所有的力氣也剛使盡。有的戰士拉下去了,有的乾脆坐下歇息起來。
周大勇返回去,走近兩個坐下歇息的戰士,說:“走啊,同志們。”
張耀成說:“連長,餓啊,我半步也走不動啦!兩條腿呀……”李六娃說:“連長,你看我的腿、腳!我胸脯的傷口!……
連長!我再沒有氣力了!連長!你看這傷口……我知道,我不能和大夥就伴了……”周大勇覺得兩條腿有千百斤沉,裡邊有萬千條小蟲鑽動,但是他聽了這個戰士的話,疲勞的感覺猛然消失了,只覺得心裡一陣絞痛。他扶住李六娃的胳膊,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張耀成跟李六娃朝前走去了。
李六娃一跛一跛地走著,每走一步,眉頭就擰一下。他每走一步,周大勇心裡都像針扎。他知道李六娃每走一步,是忍著好大痛苦!他說:“六娃,我來背你!”
“不,連長。你扶上我就夠累的啦!”
周大勇扶著李六娃,把他的一切東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們走了一里來路,周大勇就滿身淌汗。是啊,這一陣帶一根針也有八十斤重!
李六娃說:“連長,咱們歇歇,你看後邊那兩個同志又拉遠了。”
李六娃蹲在地上。周大勇向後邊兩個戰士招手。
那兩個戰士走上來,往周大勇旁邊一蹲,一骨碌就躺到地上了。
“連長!我用盡了吃奶的勁!”
“連長!說什麼我也走不動了!”
周大勇覺著兩隻腳像塞在開水鍋里,又燒又痛。他把鞋子一脫,不看還罷,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兩隻腳紅腫,腳後跟裂開口子,那口子裡鑽進很多沙子;腳掌上打起了許多大血泡,一個挨著一個。他怕戰士們看見,連忙轉過身去。可是李六娃看見了,就說:“連長,你的腳腫得怕人!”
其他兩個戰士也連忙爬起來,問:“怎麼啦?”
周大勇說:“沒有什麼!”
李六娃說:“沒有什麼?你總是說沒有什麼!”
一個戰士把襯衣撕下一片,說:“來,連長,把你的腳包住。”
周大勇把兩隻腳板平放在地上,往起一站,用力一踏,噗哧一下,兩隻腳板上的血泡破了,濺出了血水。他說:“革命嘛,不流幾身汗幾點血還行?走,同志們,把你們的東西都給我背上。走!我們不能掉隊。”
幾個戰士往起一跳,其中一個戰士扶起李六娃。
“連長,走,咬住牙走!我們有一口氣,就跟你走到天邊上!”他們望了一下周大勇那堅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前走去。
突然,周大勇看見前邊有四個婦女抬著個什麼東西。她們後頭跟著幾個小孩,提著水罐。那幾個小孩向周大勇他們望望,又跑上去給那幾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幾個婦女向旁邊山溝閃去了。
周大勇犯疑,他跑上去一看,幾個婦女在那裡站著,她們抬的東西不見了。周大勇問:“老鄉,幹什麼去?”
那幾個婦女打量著周大勇,只見他的灰軍衣讓血、泥漿糊得花里胡哨的。
周大勇說:“看什麼?我是咱們隊伍上的!”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朝前跑了幾步,問:“可真是……?”
“是呀,我就是咱們部隊上的,你瞧瞧這灰軍衣嘛!”
幾個婦女都親熱地圍上來了,其中有一個還哭了:“哎呀,前邊大川里儘是榆林城下來的敵人!真是……”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同志,這裡有咱們一個傷員!”
周大勇一聽,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撥開,看見一片門板上躺個傷員:臉浮腫、蠟黃,下巴和脖子裡有些干血疤,但是那閉著的眼睛還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條腿跪下去,抱住那傷員,臉挨住臉,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喚!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覺到那心臟還在有力地跳著,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結著粘糊糊的血液似的東西。他揭開衣服一看,王老虎渾身都用破布條捆著,到處還塗著黃燦燦的什麼東西。
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這個同志到我們家裡,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傷口上。他說,他打日本鬼子的時節,常是那麼治傷哩!我們就照他說的法兒……”周大勇問:“他怎麼能落到你們家裡?”
一個婦女說:“我們的家,離這裡二十來里路。那裡是白區和咱們紅區交界的地方。昨黑間雞叫頭遍的時光,白區有五六個莊戶人把這個同志抬來了。他們說:‘我們一天一夜才轉到這裡。你們該能把他轉到咱們隊伍上去?’我說:‘咋不能,咱們是紅地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