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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周大勇一進來,陳旅長的心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一切興致都跑得精光。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從頭到腳打量周大勇,像是第一次看見他。
周大勇頭上纏著繃帶,臉又黑又瘦,兩腮陷落,眼窩、鼻眼裡儘是沙土,讓火燎過的黑眉毛變成黃的了,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他身上的衣服花里胡哨的,有泥巴有血跡,有火燒的洞,有子彈穿的孔。衣袖打肘子往下都被火燒去了;褲子從膝蓋以下撕破幾綻。那光腳丫子有血有泥又腫,看起來格外厚、大。
他直挺梆硬地站在首長們面前,微微抖動嘴唇,想說什麼,可是那乾燥發腫的嘴唇不聽使喚。
陳旅長和旅政治委員互相望了望,默默不語。
變了!大變了!可是周大勇那雙眼睛還閃著無窮無盡的頑強的光。它像是在說,殘酷的戰鬥並沒有熄滅青年的英氣;也像在說,艱難和痛苦並不能折服為理想而鬥爭的人。
旅政治委員左手搭在周大勇肩膀上,叫了聲:“大勇!”他的眼光在他臉上轉動,頭輕輕的左右擺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陳旅長抓住周大勇的胳膊,說:“站到這裡幹什麼,還沒累夠!坐下,好好歇歇,坐下!”
陳旅長不看周大勇,來回走動著說:“看得出來,打得很苦!打得很苦啊!戰士們呢?”
“外邊!”給首長說話就是這樣坐著?周大勇正要站起來。陳旅長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肩並肩坐下。警衛員端來一碗水,旅長接過來遞給周大勇。
周大勇端著水,手直打顫。嗬!那手腫的像發麵餅子,有干血巴有泥巴。
楊政委聽說戰士們在窯外邊,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陳旅長說:“回來咯!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你們團長派了所有的偵察員和十幾個騎兵通信員去找你們。你沒碰到?倒霉的事常是往一塊湊合的。戰士們全都回來啦?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回來。這是可以想到的!可以想到的啊,同——志!”
陳旅長用左胳膊攬著周大勇的肩膀。這,讓周大勇挺不自在。他剛參加部隊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時,旅長這樣規勸過他。他在二萬五千里長征中走不動的時候,旅長這樣鼓勵過他。他過雪山草地餓肚子哭鼻子的時候,旅長這樣安慰過他。可是自從他下連隊當了戰士以後,多數場合旅長對他是蠻嚴厲的,有時候簡直嚴厲得不近情理,叫人受不了。因此,周大勇常想看見陳旅長,可又躲著他。
陳旅長呢,他看見周大勇這副死而復生的樣子,心裡有一種強烈的疼愛和激動。他對周大勇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父兄對子弟的感情。他不只是親眼看著他從一個討飯的孩子成長為一個英雄,而且是和同志們一道兒把他撫育成人的。陳旅長說:“大勇,告訴我,你們打得苦嗎?一路上的情況怎樣?”
周大勇那勇敢自豪的眼,變得純真,羞怯,還帶點稚氣。
兩隻手好像變成多餘的東西了,放在哪一塊也不合適。他毫無目的摸著衣角,說:“沒有什麼,完成了掩護任務,我就把戰士們帶上趕主力部隊。路上,敵人戳打了我們幾下,我們也戳打了他們幾下!”
陳旅長問:“你說得多輕鬆!——你看我吧,不要老看著牆壁——你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時,敵人一定反撲了。路上也許和南下的三十六師猛幹了幾場!”
周大勇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沙土,拘拘束束,舌頭像短了半截。他說:“和敵人碰打幾下,那是免不了的!再說,部隊就是為打仗用的,不打仗還叫什麼部隊!”
陳旅長的心劇烈地動了一下,再沒有問什麼。他一邊朝灶火台跟前走,一邊說:“你看,三十六師多積極,現在進到米脂城以北三十里的鎮川堡了。”他從灶火台上端起一個碗,走到周大勇跟前。
嘿!三個熟土豆,周大勇像看見酸杏子一樣,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口裡有了唾沫。
陳旅長指著土豆,說:“來!你三口就會把三個土豆吞下去的,不過要慢慢嚼。你幾口吞下去,連它的味道也嘗不出來,那多可惜!”
旅長遞過土豆來,周大勇往起一站,伸手去接。因為起來得太猛,眼前突然一團黑,還啪啪地爆火星子。他連忙用手扶著牆,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陳旅長臉色非常嚴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周大勇望著牆壁盤算:首長們大約在地圖邊站了多半夜了,興許米麵屑也沒沾口。這三個土豆準是陳旅長、楊政委和參謀長的口糧。
陳旅長說:“吃吧!多妙啊,三個土豆!”
周大勇心虛口松地說:“我不餓!”
陳旅長大聲喊:“什麼?真是要不得!”
周大勇連忙抓過三個土豆,再沒敢說二話。旅長的眼睛多尖啊,誰還能瞞哄了他!
周大勇拿起一個土豆剛咬了一口,幾個戰士的影子閃在他眼前:他們就是那昨天說“連長,餓啊,走不動了!”的人。周大勇當時對他們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周大勇乏的像攤泥。他把土豆拿在手裡,就頭低在胸前睡著了。
陳旅長背著手,站在周大勇跟前。他那炯炯的眼光,長久的停留在周大勇臉上。他像是在周大勇身上發現了某種事物,某種深深地動人的事物。他甚至於驚奇自己以前不曾體會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