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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幾十年的生活,都從他腦子裡閃過:舊社會熬長工……十一年當中只吃過二斤白面……還有那一件穿了二十一年的破棉襖……那時節,他常對自己的老婆說:“唉!咱們是兩個肩膀抬著一張嘴的窮漢。多會兒,咱們有了一塊地,那就死了也埋不到河灘里啦!”以後陝北“紅”了,他家分下了土地、牛、羊。他起早搭黑地死熬苦受,慢慢的日子過的有了眉目。自己這邊區,也一年強似一年……沒有飢餓討飯的人,東西丟到路上沒人拾……他心裡念叨:“如今,唉!這好日月要完結了嗎?舊社會又要來折騰人?世道又要翻個過?河水就能倒過來流?”

    他正心慌撩亂地尋思著過去和目下的事,正在看那空寂、淒涼、叫人無法安身的家園,猛的,他的小孫子拴牛跑回來。小拴牛呀,跑得過急,上氣不接下氣,圓胖胖的小臉漲得紅彤彤的。他說:“爺爺!你教我好找呀!快,快到後山上去。這一陣還敢在村子裡蹲!”

    李老漢搖頭。他覺得眼花、腿軟,十分疲勞。

    拴牛拉著老漢的手,說:“爺爺,你聽不見?前川里槍打得啪、啪的!快到後山上去,後山上有咱們的隊伍。”  

    李老漢眼裡閃閃發光,說:“+H,咱們隊伍不是朝東走啦?北山上當真有咱們的大隊人馬?”

    “就是嘛!人馬可多啦!”

    李老漢說:“那就有救啦。拴牛,你媽這個人真固執!我給她發咒賭願地說,教她不要打發你胡竄亂跑。她呀,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李老漢邊走邊說:“我是眼看要咽氣的人啦!死,也死不到自己的炕上了!這是什麼凶神惡煞來作踐人?”他不停地回頭望著自己的窯洞,望著那窯洞上邊每年掛包穀棒子和辣子角的地方。啊,那窯洞看見過受苦人的傷心淚,也聽見過莊稼漢的歡笑聲。啊,那祖祖輩輩住過的窯洞,目下是這樣叫人見愛,難割難捨!

    李老漢和拴牛還沒離開村子就聽見槍聲:“吧——古——

    吧——古——吧吧……”跟著槍聲來的就是喊聲,馬的嘶叫聲,分不清有多少人馬。這個像死了一樣的山莊子,翻騰起來了。樹上宿著的各種鳥兒,也被驚嚇得在天空亂飛。  

    敵人搜索部隊進了村。

    跑是跑不脫啦!李老漢拉上小孫子拴牛,趕快跑回自己的窯洞,用石頭死頂住門。他盡力不讓自己的目光和拴牛的目光相遇,何必讓孩子從自己的目光中看出什麼是危險跟災難,什麼是生離和死別!

    小拴牛從門縫一瞅,吱哇一聲,像火燒了一樣喊:“爺爺,壞啦!你看,提著槍,捉的雞,準是白軍。爺爺,跑不出去,咋辦?”他的心嘟嘟地跳。他從前沒有見過白軍,他想不來這些鬼會帶來什麼禍事!只覺得害怕,恨不得藏在老鼠洞裡去。李老漢眼睛瞪起,怪怕人的。他說:“瞅什麼哩,窩到灶火角里去!”

    “爺爺……”李老漢用手威脅拴牛,不讓他吭聲。外面又“啪”地打了一槍。拴牛渾身打顫:“爺爺!跑不出去,咋辦?”

    “‘咋辦,咋辦,’你悄悄的!事到如今,就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跑不了就按跑不了的辦!拴牛,北山上有咱們的大隊人馬哩,這幫鬼糟蹋不長。拴牛,遇見白軍,可千萬不能說後山上有咱們的隊伍。記牢,拴牛,千萬不能給敵人說實話。你說了實話,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李老漢覺得一切難逃的災禍已經壓到頭上的時候,反倒心裡平靜了。他凜然地坐到炕邊,把一根拐棍放在兩腿中間,支著下巴,鬍子顫動著。  

    拴牛兩顆吃驚的黑眼珠都轆轆地轉。他越來越怕,可是還想不開那些可怕的事情,到底怎樣可怕。“爺爺……”他緊緊地抱住爺爺的腿。像任何小孩子一樣,他覺得有他的爹娘或是爺爺保護他,就有天大的禍事,他也不應該害怕。

    爺孫倆正說話間,喀察一聲,門給踏開了,進來六七個橫眉豎眼的敵人。這幫敵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粗,有的精瘦;個個都滿臉灰土;戴著葫蘆瓢似的棉帽子,穿著挺新的黃布軍衣。有的端著“中正式”步槍,有的端著美式衝鋒鎗,看起來,又凶又橫。

    “出去!有話要問!不走?老子要開槍了!”敵人臭罵、吼叫;槍托碰著門板,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刺刀在李老漢眼睫毛下邊亂晃。李老漢覺得眼前一團黑,天昏地暗。他用手扶住牆,站著。有幾個敵人竄到窯後邊,鍋架打翻了,破豬食盆子的底兒朝天了。破酸菜瓮給打破了,瓮里的水像黑血一樣流出來。

    李振德咬緊牙關。他知道,這幫惡煞,不折磨死你,就不會饒你。可是,眼前,恥辱比死亡更可怕。他恨自己年邁力衰,要是十幾年以前,早就撂倒幾個敵人啦,至少也一命換一命。他輕蔑地盯著敵人,仿佛在說:“你們把眼睜開,這裡的人,這裡的人是跟上共產黨,用菜刀砍出了個陝甘寧邊區的人。”

    敵人搜索連的排長,揪住李老漢的衣服領子,前拉後推地吼喊:“老百姓都鑽到哪裡去了?”

    李老漢不停地喘氣,頭顫動地說:“啊……啊……你問老百姓么?……跑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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