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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戰士們,聽不見風吼聲,也不知道自己要講什麼。停了一兩分鐘,直到教導員提醒他,他才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我軍退出延安……”戰士們像聽到什麼命令一樣,嘩地一齊站起來。
五六分鐘的時光,講話、聽話的人,都不作聲。大夥都輕輕地短促地呼吸著,像是只要有一個人開口,或有人咳嗽一聲,就有什麼好大的東西要猛烈爆炸。
一陣陣的大風,沉重地滾轉過山頭、溝渠嗚嗚地吼叫著。風沙漫天,天昏地暗。
猛然,一個戰士打破讓人耐不住的悶氣,問:“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可真的……說呀,連長!”
會場鴉雀無聲,戰士們呼哧呼哧地出氣,心臟孔咚孔咚地跳動像擂鼓一樣響。他們都兩眼發黑,腦子裡轟轟作響,腳下的土地像春天的雪在溶化著。
周大勇也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腦子裡亂成一片。他覺得,好像有誰用鐵錘敲著他熱騰騰的心。滾熱的眼淚,忽撒撒地落下來!
有人低聲哭了!眨眼工夫,全場人都慟哭起來。有的戰士還跺腳,抽噎著哭。眼淚滴在手上、胸脯上、冰冷的槍托上!
張培看周大勇講不下去,他走到戰士們面前。要說話,可是好一陣也說不出話。他尋思:人民解放戰爭打了八個多月,難道我們放棄的地方少嗎?有許多戰士親眼看見自己的家鄉放棄了,可是誰淌過一滴淚呢?自己參加人民軍隊十年開外,也沒見過戰士們這樣哭過!……今天上午旅長把我們退出延安的意義講得多詳盡啊!是的,黨中央和毛主席把一切早都規劃好咯。我們主動撤出延安,誘敵深入。這樣,一方面便於我們集中兵力在運動中各個殲滅敵人;一方面使西北戰場成為一個戰略箝制區,拖住敵人幾十萬機動兵力。……從全國跟西北戰場的情況來看,這些辦法都蠻好。是的,我軍退出延安是為了保衛延安;退出延安是為了打到西安,打到南京。是的,這一股妖風是猛烈的,但是它刮不了好久。
張培一清二楚地知道我軍退出延安的目的和意義,可是這一刻他和戰士們一樣,眼裡滾著淚花子。他聲音抖動地說:
“同志們,坐下!同志們,我們確實退出延安了……今天是三月十九號,我們永遠會記住……”戰士馬長勝站起來,喊:“報告!……延安是我們的……
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住了……延安……黨中央……毛主席……”他用拳頭猛烈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像是胸膛里有什麼東西要爆炸似的。
張培抑制著自己涌動的感情,強忍住眼淚,說:“同志們,黨中央安全地撤離延安。同志們放心,旅首長傳達說:毛主席還繼續在陝北指揮全國人民解放戰爭,並親自指揮我們;毛主席和我們在一起……”二班長馬全有猛地站起來,喊:“報告!教導員,我說一句話。我……我們共產黨員,革命軍人,沒日沒夜從山西趕來,趕來……趕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保衛延安……如今……我們算什麼共產黨員呢?算什麼革命戰士?”
一個戰士喊:“教導員!為了我們毛主席……下命令呀!
去拚,去跟敵人拚呀!”
戰士們雷一樣的聲音爆炸開來:
“拚呀!拚呀!”
“我們豁出來咯!拚呀!”
“拚……拚……拚……”“為黨中央……我們……去收復延安……去……去……”“為毛主席……”“去呀!……去呀……”“黨中央……毛主席……毛主席……延安……”“我……我就是戰鬥到死……我也要……要讓我們黨中央回到延安。我,我要是在戰鬥中犧牲了,你們收復了延安,替我寫一封信給毛主席,就說一個共產黨員犧牲了……他呀,他沒有保衛住延安……永遠難過……”這是輕機槍射手李江國的喊聲。哭聲變成喊聲,喊聲變成一片宣誓聲。大風越刮越大,宣誓聲也越來越高。
張培說:“同志們,不要難過,不要流淚,聽我說。同志們!我們愛黨中央和毛主席,我們就應該……”戰士們一哇聲地喊:“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喊聲像滾雷一樣響。山頭上、溝渠中滾轉的大風,把這吼聲帶到遠方去了。
張培說:“同志們!沒有必要,我們是不死守一城一地的……只要我們把敵人的有生力量消滅了,延安能收回來,西安也會解放。美國走狗蔣介石匪徒侵占延安,這不是他們的勝利,而是他們更快地走向死亡……同志們!不要傷心,不要落淚,而要磨快刺刀,磨快刺刀……”他的話音沒落點,二班長馬全有舉起槍,說:“教導員!
我們發誓,……我們發誓:我們戰到最後一個人也要收復延安!”
戰士們紛紛舉起槍,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