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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離水吃了一口就急急跑出去了,候弦高知道她是出去吐了。中原地區的羊肉大部分是用姜蔥除了膻味的,地道的北方胡羊,初來乍到的江南妹子是扛不住它的“芬芳”的,不過候弦高倒是又甜又香的吃了好多,而此時孩子們都非常知趣的睡著了。
油燈下,兩人凝視著,回憶沖淡了情慾在兩個苦命人心裡翻滾著煎熬著,候弦高已無法分辯其中的委屈,那三年裡的許許多多的歲月,還有那個慈祥的“額吉”,不知不覺間候弦高流淚了,他只想痛快地大哭一場。要是昔年,帶奶奶、古米丫一起走就好了,為甚麼我這麼沒用,這麼廢物,為甚麼我這麼怕觸怒父親,我到底在怕甚麼?怕失去父親的愛嗎?
古米丫輕輕地給候弦高端來一碗茶,看著候弦高咽著茶水,漸漸平靜了下來。離水沒有回來,候弦高知道為甚麼,這是送給他和古米丫一個獨處的機會。
“古米丫。”
“嗯?”女人剛才仿佛沉入了遐思,驚醒的抬起頭道。
“你累吧?”候弦高問。
“反正也習慣了。”
“昨天,你的表姐說,她說藍其格是我的女兒。”
古米丫歉意的笑了,“對不起,我……”她說不下去了。
候弦高道:“你男人昨晚和我喝了好多酒,他也是個好人。”
古米丫這次沒有回答。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道:“你還記得那條小河嗎……”
“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還記得麼,額吉講過,女兒踏過小河要嫁人,男子踏過小河就是男子漢了,要做家裡的頂樑柱的。額吉還說過,希望我們跨過小河後還能再回來,可是,看來,我還是沒能叫她稱心。知道嗎,那天,我坐著西拉的車離開了咱們住過那麼多年的草地,那天風颳得凶,我哭了,哭的撕心裂肺。我想,我到底還是沒能逃開草原上女人的命運,我真羨慕你們漢人的女人,女人可以安心的守在家裡,等著嫁人,為一個男人堅守。但在草原上不可以,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例如孩子,有時候比甚麼都重要。我們也有貞.操的,只是,只是,只是那個,那個不重要而已……”古米丫終於吭吭哧哧的講完了,她扭過頭不敢去看候弦高。
候弦高想伸出手去替女人擦掉淚珠,可是終究沒有。這時,古米丫又道:“你當初離開時不說最多一年嗎,他們都說你是貴人是漢人,看不上我們這些下等的牧民,直到第二年你還不來,所有人都以為你忘了我,甚至包括奶奶,只有我相信你不會,可我不知道你在哪裡啊。然後,西拉就上門了,那是我還是一個孩子,我拒絕不了……可是,你知道嗎,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我得知了我肚子裡有孩子了,哦,那時我是多麼感激藍其格,我覺得只有這塊小小的血肉在暖和著我,沒有她我不知道該怎麼活,她是我的一切。當然,這樣的話你是不願意聽的。我知道,你非常討厭我有這麼一個女兒,你們漢人只認自己的孩子,你……”
“古米丫,”候弦高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平靜打斷了她的話:“古米丫,你錯了,我討厭的不是她,藍其格是個好女孩,而且,好像她也,也喜歡我。她喊我‘父親’,你知道我因為反對我們漢人的皇帝,我一直不敢要孩子,我從沒有被人喊過父親。那種感覺好溫馨,似乎知道自己為甚麼活著一樣。”
古米丫嘆了口氣,在暗影里慘然一笑,“你不知道實際情況。”女人遲疑著,猶豫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是這樣的:我男人呢不喜歡女兒。去年他喝醉啦打藍其格,還罵她是野狗賤種養的。後來,藍其格就一直盯著我,一連幾天盯著我,那眼神很嚇人。我慌了,就悄悄對她說:‘藍其格,你不是賤種養的,你的父親是漢人,他是世間最強大的國家大唐的貴人,他的家裡有好多好多絲綢,現在他正朝這裡趕,不過大唐離我們這兒太遠了,不過總有一天他會到的,帶著最美麗的絲綢,比牛羊最多的頭人還美麗的絲綢來接他的女兒的。”
候弦高望望一邊,藍其格正擁著一角毯子睡著,小手枕在臉頰下面。古米丫疲憊地垂下了頭,吁了長長一口氣,“別記恨我!”女人用微弱的聲音喃喃著。“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想,反正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你啦,可如果你是她的父親,會有很多人未來願意娶她的,她也能做母親了。”
依稀可見候弦高得臉亮晶晶的,他流著淚試著撫摸著她蓬亂的長髮,候弦高有過太多的女人,甚麼類型都有,但只有這個女人不同。古米丫佝僂著身子,用雙手緊緊掩著臉龐,隨著候弦高的撫摸,渾身劇烈地顫抖著。過了許久,她猛然昂起頭來,用一種異樣嘶啞的聲調大聲是質問候弦高:“為甚麼你不是藍其格的父親,為甚麼?如果是你該多好啊,哪怕你走了,哪怕你今天再也不回來了。可為甚麼你要讓我和你一點瓜葛也沒有?為甚麼你不要我了,不來娶我?”
候弦高木然地僵硬地坐著,好久答不上話來。後來他輕聲道:“古米丫,你當時很怕我,所以我以為你很討厭我。”
“候弦高。”古米丫突然撼人肺腑地喊了一聲。候弦高渾身一震,猛地收住馬韁。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