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頁
刑罷,張經李天寵等人八具屍首皆被親人收去,僅剩那人屍首分離,殘缺不全。
再看此屍,早已傷痕累累,瘦成骨頭,便是野狗見了都不知從哪裡下口。
行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含恨窺去,任其暴屍街頭。
越大的事,審得越久,張經一案審訊近半年才問斬,然而這個人,審了足足三年,在獄中吃盡古今之苦,身上幾乎沒一塊整肉,卻未被嚴黨「問」出一絲罪狀,唯有借張經一案捎帶上他。
楊繼盛,死劾嚴嵩,在天下仕子潛心縮首之時,唯一挺身而出的人。他的死,宣告了正義與氣骨在陽光之下的消亡,餘下的正義,只能偷偷藏著了。
這屍體,大家都避著走,唯有一錦袍青年,親手提著裹屍布,伴著一女子,率家丁抬棺而來。
青年含淚前行,親眼見到了正義的屍體,抑制不住,嗷嚎大哭——
「楊公!元美言出必踐!」
青年跪在地上,親手將頭顱拼湊到身體上,蒙上白布。
青年不知該說什麼,唯有宣洩。
他仰天哀嚎——
「啊!!!!」
「啊!!!!」
「啊!!!!」
三聲過後,青年抹淚起身,沖身旁同樣泣不成聲的女子道:「嫂夫人,節哀。」
女子只哽咽點頭,說不出話。
青年隨即舉目四望:「我應過楊公,保楊家後事,今後誰難為楊公遺孀,便是與我作對!」
無人敢言,眾人心中皆拜服於青年的義膽。
抬屍入棺,楊繼盛的靈魂得到了安寧。
正義也許還沒有死。
路人看著殯隊,小聲問道:「這人是誰?怎麼不早站出來?」
「不然,王世貞和他爹再厲害,也救不起楊繼盛,神仙來了都要被搞死。」另一人感嘆道,「敢給他收屍,已是仁至義盡。」
「要我看,是多此一舉了,這王世貞也要完蛋。」
「收屍而已,人之常情。再者說,他爹可比張經根基深。」
「張經?還不是人頭落地?」
「……」
隨著殯隊的遠去,暗中幾人也紛紛回各家稟報。
這九人的死,也許寒了天下的心,也許驚了天下的魂,也許燃了天下的血。
……
同日,杭州灣,楊長帆奉命出使東瀛訓倭。他雖對這些苦大仇深的政鬥毫無興趣,卻也被攪進了這池渾水。
看著岸邊的家人越來越遠,他耳邊楊必歸在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卻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
生命,無法選擇自己來到怎樣的時代,怎樣的地方,怎樣的家庭。
生命可以選擇勇氣與抗爭,或稱為英雄,或稱為瘋子。
生命同樣可以選擇順從與精明,或稱為平庸,或稱為成熟。
生命的價值以其結果衡量。
生命終將逝去,稱為歷史,留下的歷史,將成就更多生命的時代。
楊長帆眼前,是一段停滯不前苟延殘喘的歷史,他堅信自己民族的偉大,也看到了自己民族的骯髒。
這些感受,對於他來說不僅僅是感受那麼簡單了,因為幾天前楊必歸來到了這個世界,來到了這個時代,來到了這個地方。
楊必歸,你的父親,沒有偉人的血液,沒有偉人的智慧,沒有偉人的果敢,沒有偉人的冷血,沒有偉人的才能。
但為了你,他將拼盡全力,去成為一個偉人,去創造一個時代。
只為了你,讓你活在一個更好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戚繼光不必同流合污,也能名垂千古。
在那個時代,胡宗憲不必損盡名節,也能保家衛國。
在那個時代,徐文長不必孤注一擲,也能一展宏圖。
在那個時代,張經這樣的人不會屈死,趙文華這樣的人無處求生。
沈憫芮一聲輕吟飄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楊長帆回以微笑:「現在,也不僅僅是父母了。」
「可我連父母也沒有了。」
「你還可以有孩子。」
「呵呵……」
「難以名狀,這種感覺。」楊長帆遠遠眺望,他知道他怎麼努力都看不到翹兒懷中那個小小的楊必歸了,但他能感覺到,「總之,就是想讓一切變得更好吧。」
「可終究只是個想法,實現不了,只會造成更大的困擾。」
「你這人怎麼永遠這麼悲觀。」楊長帆回身望向了船的另一邊。
「是啊,也快些結束這些吧。」沈憫芮跟著他望去,「飄來飄去,這次是漂洋過海了。」
「放心,你是安全的。如果我死了,你會被送到汪直那裡。」
「不必了,我也膩了。」沈憫芮淡然嘆道,「說好的,最後一段路,一起走吧。」
她說著,已悄悄抱住了楊長帆。
這次楊長帆沒有拒絕。
長帆遠航,卻未必一帆風順。
楊長帆出發後一個月,毛海峰出獄。
胡宗憲親自送行,撥回了瀝海押著的那兩艘船,原原本本送回,船上裝滿了徽州土特產,這是胡宗憲與汪直共同的家鄉。
除此之外,還有幾封家書,胡宗憲想方設法將汪直被囚禁的家屬接到杭州舒舒服服軟禁起來,傳家書報安好。
這兩艘船,滿載著對汪直友誼的誠意,以及對某人深深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