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頁
戚繼光領兵練了兩個月的行軍,連個倭寇的毛都沒碰到,本該相當狼狽,但楊長帆這一路算作瀝海兵,瀝海兵算作寧紹台的兵,因而最終這路的軍功歸在了寧紹台參將戚繼光名下,稍顯安慰。
至於楊長帆,一介主工事的文職做了這些轟轟烈烈的事情,實在尷尬,胡宗憲主張楊長帆連同軍器坊及一應匠人遷來杭州,官提半級為左參議,楊長帆卻偏偏不肯,留在瀝海即可,什麼都不要。胡宗憲也並未強求,如今這個人也挑不出什麼問題,趙文華回京前也特意交代讓他舒服些,此舉便也作罷。
只是徐文長,他是再也得不到了。
即便得不到,也要用一用。
新任總督必先整頓軍務,將混亂的直浙重新規整起來。倭寇今年走了,明年還會來,前前任總督周琉曾諫十難三策,其中自有合理之處,御倭寇於東海最佳,沿岸海口次之,河道再次,只是要實現這些,需要多年穩定的運作,絕非一朝一夕能成,若還是兩三個月換一任總督更是不可能的。
大宴次日晨,直浙高級文武聚於杭州司衙議事廳,文官在左,武將在右,三四十位聚於一堂。總督有令,暢所欲言,十幾路想法這便噴涌而出,各個都憋著平倭的策略。
胡宗憲授意之下,特為徐文長擺了個座位旁聽,連胡宗憲本人最信任的幕僚都未曾有這個待遇。旁人別的不知道,總督想招攬這位的心情卻是都知道的,怎奈楊長帆捷足先登。
要說楊長帆哪裡都聰明,偏偏這裡非要死頂,跟總督搶人有好下場麼?
可眼下,楊長帆聲名鵲起,又是在紹興、南京兩地百姓眼皮子底下虐殺神鬼難擋的鬼倭,要動他也的確是難。與張經在各地平亂積累的功績不同,楊長帆儼然成為了本地的民族英雄。
這一議就是半日,政事的內容令人昏昏欲睡,武將的目的也多是為了壯大自身軍隊、衛所的力量,實是沒太多花樣。
楊長帆雖有自己的策略,但卻不敢開口,如今自己已令胡宗憲詬病,再搞更多花樣實非明智之舉,發言之中也只是表示要加緊製造銃炮,加大火力。
當日議過,索然無味,這就是常規的政治內容,總督巡撫一天到晚忙活的事情,而最重要的話題卻根本沒有提上檯面——怎麼處理徐海,怎麼處理狼兵。
當晚,武官聚會,直浙各地武官難得聚在一起,一頓大酒是免不了了。楊長帆與俞大猷蘇州會師結緣,外加與戚繼光、龐取義私交甚密,本得到了邀約,但他說什麼也是不敢去的,被得知打入武官內部,胡宗憲怕是又要耍陰。
不去是對的,當晚正該是喝酒上青樓的時候,總督傳令過來——去探徐海,探過之後來匯報。
果然,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會搬到檯面上來的。
杭州死牢,徐海端坐。
一般關在這裡的人,該是被虐得連骨頭都發霉了,徐海卻並沒有受到這樣的待遇,雖然關押環境比不過毛海峰,飯菜卻不少,皮肉之苦也沒受過。
非要說的話,這死牢對於徐海來說,反而成為了全杭州最安全的地方,但凡他要是出去,杭州百姓一人來一下子,他連塊整肉也別想剩下。
楊長帆讓徐文長藏在牢外旁聽,自己隻身進入牢房,獄卒搬來凳子,好讓他隔著欄杆問話。
徐海看著楊長帆只露出謎一樣的微笑:「來來去去六個人來問話了,就不能一起來麼。」
「總督有總督的安排。」楊長帆與這人對視總是很難受,也說不清為什麼。
「來吧,問吧,有什麼我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要問什麼。」楊長帆調笑道,「要我說你別撐著了,使勁撞牆,一下就死。」
「哈哈哈!」徐海放聲大笑,「男兒在世,有一口氣在,便拼一口氣,豈有尋死的道理!」
「你不是和尚麼?」
「這年頭,身上沒幾條人命,誰當和尚?」
「……」
徐海一臉興奮的樣子,擼起袖管道:「戚繼光,既然你不知道問我什麼,我問你好了。」
「不。」楊長帆轉而起身,「我的任務完成了,永別。」
「我可以幫你的,戚繼光!」徐海不緊不慢道,「你很清楚!這樣下去,你的結果和張經一樣!」
楊長帆沒有答話,轉身往外走。
「今年平了倭亂又如何!明年還會有!就算徹底平了倭寇又如何?韃子還會來!平了蒙古又如何!百姓還會起義!來來去去,你只會像張經一樣,成為下一代的祭品!」
楊長帆心中微微動容,這廝毫無疑問是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惡棍,但看得卻比善良的人更遠。不錯,行走在這個迷宮中,左救右補,只會讓這裡滿是補丁。
徐海見楊長帆止步,立即以極低的聲音道:「放我走!你我裡應外合!」
「你讓我打哪裡,我去就哪裡。」
「讓我出多少人,我就出多少人。」
「你想要輸,想要贏,想要什麼樣的戰役我都滿足你!」
「我沒有多可怕,倭人也沒有多可怕,是你們讓我們變得可怕!」
「我變得更可怕!你就得到的更多!」
牢房中靜默,唯有徐海喘著的粗氣。
楊長帆同樣以極低的音量答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