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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險些快要將心肺嘔出來的痛苦裡,陸梵安卻恍然間憶起了容市隱。那個剛剛十二歲,險些被人打死,在亂葬崗的死人堆里醒來的容市隱。
他突然好像懂他了,從前的理解,是因為愛,所以願意接受他的一切。
現在是因為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懂。
十二歲那年的春天,他在做什麼呢?
他在耍賴不想聽夫子的課,在捉弄近旁的侍衛,在為不合胃口的餐食鬧脾氣,在人間富貴里任性挑剔。
而容市隱,親眼看著母親慘死,在父親的冷漠裡絕望,在拳打腳踢下成長,在人情的最涼薄的一面里艱難求生。
陸梵安突然笑了,那是一種壓抑與恍悟之間的濃烈的痛苦。
是啊,那人看遍了人間苦,歷經了世間惡。他在人性可怖的泥淖里掙扎之時,有誰拉過他一把。
一場戰爭,就險些要將他擊垮,可容市隱的人生,又有哪一天不是在戰場上,哪一天不是在生死邊緣徘徊呢。只要一步錯,等著他的便是荒冢殘墳。
他如何能要求他「坦蕩無畏」?
原來真的直到身臨絕境之中,才能看清真相。
陸梵安再次站了起來,看著熄了硝煙的戰場上,可怖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景象。
他這一行,再不能是為著逃避。他要為這世間萬民求一個太平盛世,也要讓那太平盛世再給容市隱一份和平安寧。讓他可以不再憂、不再謀,也能享人間清歡。
而此時,身體卻再也支撐不住,軟軟的倒在了暗紅色的沙地里。
……
夜半,飽受戰火摧殘的大漠已入了夢鄉,可軍營後面的臨時校場上,陸梵安卻還在不知疲倦的訓練。
大漠生活本就苦寒,更不論正值戰亂。在錦衣玉食里養出來的風流公子,早已被無邊大漠裡的風霜侵染。
加之近日接連不斷的征戰,青黑色的胡茬與不曾好好打理的亂發,使得向來俊郎如玉的臉上也已不見盛時風華,卻多了幾分豪邁男兒郎的英勇與堅韌。
可唯獨那一雙眸子,依舊澄澈,像是無邊大漠之中的一汪清泉,美若世間珍寶。
「我那會兒看見一個黑影,就曉得又是你小子跑出來了。」身邊傳來一道雄厚有力的聲音。
陸梵安停下動作,只見梁孝先率先坐在了地上:「傷可大好了,就出來訓練?」
「好多了。」陸梵安也席地而坐。
「你小子啊。」梁孝先笑笑,「不過你這些日子倒真是挺讓我吃驚的。」
陸梵安也跟著笑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不是嗎?」
「可卻也不是拼命。」梁孝先嘆了口氣,「負責練兵的校尉告訴我,你每日夜裡都在加訓?」
陸梵安點了點頭。
「你們這一期士兵的訓練是從卯時要進行到夜裡酉時方休,連那些老兵都不一定能吃得消,你這貴公子能受得住?」
陸梵安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哭笑不得道:「將軍覺得我現在哪裡還像個貴公子?」
梁孝先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似是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從懷裡掏出一份手諭道:「我向皇上求了一道旨,撤了你的罪籍。我知曉你的資質,並不會止於一個普通的兵卒。」
「是嗎?」陸梵安接過皇帝的親筆手諭,眉眼間盈著欣喜,只有脫了這一層罪籍,他才有機會大展拳腳,待看清黃綢上的黑字時,才道,「謝將軍。」
「就算我不請旨,京中自有人忙著討你的好。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大可不必言謝。」梁孝先意有所指道。
陸梵安探頭望著如墨的夜色,微微笑了笑:「是啊,他肯定會。」
梁孝先慢慢起身,似是嫌棄道:「一點兒都不害臊。」
陸梵安也跟著起了身,看著梁孝先就要離開,忙道:「將軍,既然我已經脫了罪籍,我能不能申請調去精兵營。」
「你確定?」梁孝先停下了腳步,「你可知精兵營的選拔有多難,基本上大部分士兵可都是被抬出來的。」
「試上一試又如何。」陸梵安笑道,「精兵營是軍中最精良的一支隊伍,代表著軍中命脈所在,我必然是要去的。」
「那你又知不知,這最精良的一支隊伍,承載和面臨的也是最大的責任和危險。」
「我知。」
遠在邊疆的將軍與士兵,為大昌的江山與百姓,憂思危亡。卻不知,此刻京中的廟堂之上,已然換了天地。
第49章 風雲亂
嘉興三十三年夏末,皇帝夏拓朝崩逝。
太子夏昌明登基為帝,追贈先帝夏拓朝諡號為興武皇帝,追尊生母秦氏為賢德皇太后,尊謹慧皇太后為謹慧太皇太后。立太子妃王氏為皇后,立良娣趙氏、王氏為貴妃。
次年,改年號為盛平。
……
盛平元年春,新帝夏昌明登基已有半年之久。
在此期間,參議王寶因奉公克己、盡忠報國,封輔國士,為正二品大員。右相王曹因是三朝老臣,為遵仁道治國,特享大昌侯爵之禮。
一時之間,王家風頭無兩、尊榮無二。
而容市隱卻是被一再削權,幾近成了擺在朝堂上的一個空架子。而他卻依舊不溫不火的聽之任之,全無半點還手之意。
其下門客,諸多勸諫,可容市隱每每只是笑著不語,讓人摸不透他究竟是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