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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庭如空,月影漸移,左卿辭長久的沉默,終於垂眸道,“我一直很恨他。”
蘇雲落抬眼望著他。
左卿辭仿佛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冷漠道,“不是他,娘不會死。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護不住,還稱王侯,簡直可笑。他既不配做丈夫,也不配做父親,活該孤家寡人,了此一生。”
蘇雲落知他心裡不好過,忍下了話語。
“我瞧不起他,哪怕重新與他相見,也沒說過幾句心平氣和的話,直到去了西南——”左卿辭的語聲轉為低寥,隔了許久才道,“那時你身中劇毒,長久昏迷不醒,隨時可能不治,我拖著你在密林跋涉,一個人撐得精疲力竭,最絕望的時候,其實想過放棄。”
蘇雲落並不失望,理解的道,“當時太難了,不怪阿卿。”
左卿辭淡淡道,“可我知道,假如與我父親易地而處,哪怕再累再難,他絕不會放棄我娘。那時我才發覺,我還不如他。”
他少時最大的挫折就是家變,離了師父後恣意而為,幾乎未遇過艱難之時,直到陷身絕境,真正需要擔當之時,才覺出自己的軟弱,從前的許多想法太過輕率。即使如此,對著長久隔閡的父親,他依然緩不下態度。
然而一切都晚了,父親落在最狠毒的敵人手中,能痛快的死去已經是最大的幸運,六王恨不得食肉寢皮,怎麼可能輕易給個了結,無數想像讓他透不過氣,一些從未在意的情感突然變成了巨大的遺憾,壓得他難以自處。
蘇雲落明白他說不出口的悵悔,“他會親耳聽到這些,一定還有機會。”
左卿辭不說話。
明月高遠,寂寂映照,一如益州的夜。
那時他心存氣惱,字字帶刺,同處一府,幾乎不與父親會面。
偶然一次碰上,他也未言語,走遠了偶然一瞥,父親似乎還在原地。
一襲蒼色衣袍,孤孓的立在空庭,看不清是何種神情。
征討西南的大軍由承信伯的曹度統御,左頃懷救父心切,不顧孝期上殿請行,天子恤其情,封左頃懷為歸德將軍,允他隨隊出征。
左頃懷千里單騎,傳詔斬逆調回大軍,確實功績不小,不過如此年輕就受封三品,本朝尚是首例,可見左氏一族聖眷之厚。
大軍起行之日,金陵全城相送,楚寄與翟雙衡在城外十里亭設席為左頃懷壯行。
而今三人各得功勳,翟雙衡也封了將軍,比左頃懷低一級;楚寄帶宣州兵馬勤王有功,受封四品武官,一掃從前的不得意。三人同在金陵,卻被繁務纏身,直至今日才有機會聚在一起敘話。
左頃懷儘管心有憂慮,見了好友還是提起精神,敘了一陣方要辭過,一輛馬車駛來,趕車的青年近前跳下,伶俐的行了個禮,“白陌見過二公子。”
左頃懷錯愕的向車後看去,果然見左卿辭下車,“大哥?!”
楚寄與翟雙衡亦是愕然。
這位兄長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難以揣測,左頃懷已經放棄了探究,“大哥是來送行?”
左卿辭淡瞥一眼,“我已經與承信伯會過,將隨軍同行,一路就仰頃懷照應了。”
左頃懷頓覺頭疼,趕緊勸阻,“大哥要去西南?萬萬不可,昭越不僅僻遠,更多瘴毒與癘病,百戰老兵都未必扛得住,我去就行了;大哥放心,我定會拼盡全力,將父親救回來。”
左卿辭似笑非笑,“險地何妨,不是有頃懷?你槍馬精純,如今已是歸德將軍,難道還護不了自家人?”
這話似夸又似諷,說得左頃懷一時啞口,哪還勸得下去。
楚寄暗中搖頭,左侯被擒,左頃懷前往營救也罷了,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左卿辭也要去,簡直形同兒戲,楚寄遂道,“大公子萬勿衝動,君子不履險地,西南為蠻夷之境,土人凶蠻狡惡,絕不能以常理看待,縱是隨軍也未必能得周全,何必一家人都犯險。”
翟雙衡又不同,他對左卿辭的胡姬夫人有一肚子的疑惑,只是不好問,遲疑道,“不知大公子的夫人如今可好,傷勢如何?”
左頃懷被左卿辭一言嚇忘了,經提醒才想起來,“嫂嫂不是受傷不輕?大哥如何還能遠行。”
沒想到左卿辭全然無動於衷,“你嫂子遇上一個神醫,傷勢好了八成,此番與我同去,西南一帶她熟得很,不必憂心。”
一句話聽得三人面露疑惑,俱覺古怪,離開金陵時還道左夫人傷勢沉重,怎麼好得如此之快,神醫豈是隨處可見,至於熟悉西南之言,更簡直跡近吹牛。
左頃懷硬著頭皮道,“大哥,此去要征討血翼神教,那裡極遠,並非拓州一帶。”
左卿辭輕描淡寫道,“你嫂子早年行遍天下,什麼地方沒去過,連避瘴毒與時氣的方子都有,方才已經獻給了承信伯,是否屬實,到時候一試即知。”
幾個人剎時驚住了,大軍出征,最頭疼的就是西南的瘴疫,曹度使人詢過太醫署,又派人在民間尋問,奈何地理不同,水土大異,醫者見都沒見過,哪有什麼對策,唯有按通用的湯決備了藥草,終是沒有把握,如今竟然有專避瘴毒的驗方,左頃懷喜出望外,“果真有效,嫂子可是幫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