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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璇凝目打量,赫然發覺對方正是適才在院內掃地的老僧,看起來耄耋蒼顏,駝背弓腰,仿佛一根指頭就能推倒,卻獨守少林最森嚴的六合塔頂。
老僧似乎隨意而坐,身形佝僂,如一塊枯木頑石,沒有任何動作,身畔方圓六丈卻如一塊禁域,難以妄入一步。即使以蘇璇的耳力也聽不出一絲呼吸,塔頂風勁,塔鈴叮呤,猶如他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這種絕對的壓制,蘇璇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宛如回到了少年時,與師祖鏡玄真人對陣。
蘇璇凝息良久,向左走了三步,停了半晌,向前踏了半步。
每一步極盡謹慎,足足過了一柱香,他才又進了半步。
老僧依然在垂目安坐,蘇璇的背上沁出了汗。
一隻飛鳥從塔上掠翅而過,倏然無聲無息的跌落,未至地面已經失去了生機。
塔內靜得針落可聞,蘇璇卻像陷入了十面埋伏的殺陣,他斂神靜氣,忽然想起與法引對陣所悟,掌可以化作刀劍,人成為一柄劍又如何?前方縱是強不可破,若能無畏無怖,踏過去又如何。
以心為劍,萬物可斬。
以人為劍,天地無滯。
蘇璇不再顧忌身外所感,心決運轉,劍氣內蘊而發,雙眸神光奪人。所有的猶疑不復存在,他踏出一步,接著又一步,如一柄摧奪萬物的寶劍,斬卻一切阻滯和猶疑,轉瞬來到了老僧面前。
無所不在的壓制忽然消失,老僧終於睜開雙目,微微一嘆,“到底是鏡玄的弟子。”
天光投在年輕人挺拔的身形,照出英銳的風華,“晚輩蘇璇,見過法鑒大師。”
老僧的聲音猶如古潭無波,“來此何求?”
蘇璇知曉對方曾與師祖相交,輩份甚至在澄海方丈之上,越發敬重,“晚輩身中炎毒,欲求少林洗髓經。”
老僧不答反問,“鏡玄已然過世?”
鏡玄真人息隱多年,又留言葬儀從簡,唯在門派內舉哀,江湖上多半不聞,蘇璇神情微黯,“三年前,師祖坐化於天都峰。”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無聲的作了一個手勢。
蘇璇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脈診了片刻,略一點頭,“此種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經確可將之化去。”
蘇璇不知是否還有考驗,“還望大師成全。”
老僧的問話出乎意料,“你已領悟劍氣,然未至精熟,洗髓經不但可驅除炎毒,還可讓你融正陽與少林兩派之長,功法更進一層,屆時你待何為?”
蘇璇想了想,“探尋武學更深的奧義,救當救之人,為當為之事。”
年輕人清越從容,英氣朗朗,老僧滿臉皺紋一動,沙啞的一笑,“鏡玄當年也是這般,結果為護一村百姓與沙陀六老對戰,經脈落了暗傷,才去得如此之早。”
蘇璇第一次聽說師祖這段經歷,不禁一怔。
天光中飄著極細的雨絲,若隱若現,如明滅難測的無常,老僧緩道,“地藏發願度盡眾生,自己卻不得成佛。正陽的玄一心法練至爐火純青,可護神守脈,百邪不侵,與洗髓經殊途同歸,假如鏡玄還在,你又何須來少林求助。”
蘇璇聽得心潮湧動,對師祖更增祟敬,也聽出對方隱含的勸誡,靜了一瞬輕道,“多謝前輩心繫故交,師祖求仁得仁,必無怨悔。”
老僧寂而不語,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經玄奧精深,並非以經書傳承,而是歷代所習者親身相授,有人數日得悟,也有人窮盡一生難以入門。你既至此地,我便將功法傳授,領悟多少但憑稟質。”
蘇璇長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禮。
蘇璇入塔已經過了數個時辰,藏經院的禪房內茶水也不知沸了幾次。
六合塔內毫無動靜,葉庭面上穩得住,心底實有些急了,然而對坐的澄心大師氣定神閒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懸掛,不疾不緩的敘話。
澄心雖然坐鎮藏經閣,卻對江湖事了如指掌,許多紛繁的干聯一語中的,連葉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經遭竊,他頓時關注起來。
澄心大師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釋兩句,“此賊的武功未見得高明,卻是精狡異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數月,連同屋也未覺察。心經置於五楹殿內,他利用易容之術誘騙武僧,調開長老,潛進殿內破解了數重秘鎖,即使被人撞見,他也絲毫不顯驚慌,矯言隨口而出,誑騙得天衣無縫。”
澄心最早發覺異常,追趕時本有機會將之斃於掌下,然而見賊人逃出時只將武僧擊暈,未曾殺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藉機脫出寺外,得了接應。
葉庭聽完細節同感驚異,如此高明的竊賊,無怪藏經閣失守,換成正陽宮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閣從哪尋出這麼一個人。
澄心大師頗有歉意,“當年蘇少俠援手保住了經書,少林居然未能護住,委實愧煞。”
其實厲王陵坍塌深埋,經書已無作用,不過此事不宜言說,葉庭寬慰了幾句,見茶湯金黃,入口淳厚,隨道,“此來師弟有幸,我也隨之沾光,費了大師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蒼瀾茶收成,定給大師捎上一些,雖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補一二。”
澄心大師別無所好,唯獨愛茶,聞言一喜,“蒼瀾乃天下聞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謝過了,此茶乃真臘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與同好共飲,何惜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