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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縱是良辰佳節,滿堂歡笑,也無法讓樓中最美的女子露出歡顏。
明月樓最好的廂房別無人語,只見珍珠簾閉,雲母屏低,金爐雅香靜焚,一位佳人靜如幽曇,支頤望著夜色下漆黑的沂水。
一位俊秀的青年推門而入,舉著一盞蓮花燈親熱的相喚,“奴奴,時辰到了。”
佳人靜靜的起身,隨著他的接引走出,廂房之外一片燈火煌煌,滿樓的喧聲笑語撲面而來,見到她行出,人們的語聲忽而低落下來,無數眼睛追隨著清麗的身影,有探索、猜疑、嘲笑,也有憐惜、驚艷、愛慕,種種紛雜難以細辨。
佳人恍若不覺,靜眸如水,在兄長的陪伴下行至了樓窗前。
“是琅琊郡主!”
明月樓下一聲叫嚷,嘈雜的喧聲迅速平息下來。
郡主是琅琊一地最出名的美人,容顏絕世,清麗無倫,傾慕者不知凡己。遺憾的是在金陵染病而歸,絕足人前,直到不久前才傳出好轉,此次的七夕竟然現身,大是出人意表,琅琊百姓無不抬頭張望,方圓半里瞬間安靜如空。
樓窗現出的纖影煢煢而立,眉黛低垂,頰如冰雪,宛如天上皎潔孤遠的明月,讓人既想與之親近,又禁不住自慚形穢。
蓮燈以竹篦為骨,精緻的綾紗為面,瓣尖繪著絲脈,望去與真花無異,又比真花更為穩固。七夕燃燈據說能帶走災厄,燈去得越遠越是平安,郡主久病方愈,頭一回露面,意義自是非同尋常。人們眼看著蓮燈粉光灼灼的燃亮,隨著佳人縴手而落,順著燈徑冉冉滑入了黑沉沉的沂水。
河面上一盞孤燈熒熒而浮,飄了數十丈,忽然在水中打起了旋,光焰在搖動中越來越弱,隨時可能被沂水吞覆,眾人無不惋惜。
卻在此時,燈光突然一躍,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得橫移數尺,掙脫了旋流的束縛。
岸上的觀者轟然興奮起來,看著蓮焰再度明亮,輕盈的隨浪而行,被沂水載向遠方。
樓窗前的郡主已經不見,換了另一位世族千金上前,河岸的百姓也開始燃燈,水面陸陸續續亮起了千萬點明光。
滿樓的王孫貴女紛紛擁來,有的熟識,有的陌生,俱藏起了異樣的目光,致上親熱關懷的問候。
阮靜妍淡顏回禮,足下並不停留,阮鳳軒見她清冷自守,依然不願與外人交遊,心頭略有失望,但想著她畢竟初愈,不宜操之過急,遂幫著推謝了眾人,將她送回了雅廂獨處。
阮靜妍的心境確實與從前不同。不論多麼天真無知的女孩,當過一段時期瘋子,都會看清許多無從想像之事。她喬裝了兩個月的歇斯底里,回到琅琊後長期保持靜默,無論周圍的人說什麼,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不多時就有暗底傳聞道郡主突然痴傻,周圍人的態度也漸漸變了。
最初是身邊的丫環婆子偶然流露的輕慢,繼而是府中女眷的當面嘲笑,再後來連父親也嘆氣連連,不再來看她,人們對待她越來越冷淡敷衍,仿佛她成了一個累贅的恥辱,要不是祖母庇護,她大概已經被送往鄉間的別業,從此無人問津。
一場災劫讓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假如不是覺察到暗處窺伺的眼光,假如不是有僕役刻意驚嚇她以試探,假如不是一些細微的異樣讓她格外警惕,阮靜妍或許真的瘋了。
唯一不變的只有祖母和兄長。
祖母親自過問她的起居,譴來最得力的侍女照料,阮鳳軒日日來陪,哪怕她從不回應,照樣對著她愧疚的絮叨。零零碎碎的讓她知道了許多,諸如威寧侯的情意,以及他化為泡影的提親,阮鳳軒無限遺憾,她只沉默的聆聽,不起半分波瀾,經歷了生死與矯病,許多人事變得淡如塵埃。
半年前,窺伺的視線似乎消失了,她才敢漸漸“好”起來。
表面上她神智漸復,除了忘卻失蹤期間的一切,其餘與常人無異。她重新獲得了父親的疼愛,親族的接納與下人的敬重,依然是人人仰慕的琅琊郡主,然而心已如千帆過盡,再不與旁人多言,僅以閱書與練琴遣度光陰。心境的變化加上長時間的磨練,她的琴藝進益非凡,猶如劫難給予的另一種補償。
沂水悠悠而去,人們愛兩岸風景,愛搖曳的萬千蓮燈,誰會留意河底有多少沉舟。阮靜妍輕轉腕上玉鐲,漠漠眺向河岸,視線忽然定住了。
相隔不遠的下遊河灣處,一幢酒樓燈火闌珊,欄邊立著一個人,正遙遙的望著她。
阮靜妍驀然一驚,養病期間凝練出的靜氣讓她捺住了心神,仔細的打量。
零落的燈火照出那人身形英挺,腰懸長劍,雖然看不清面容,卻有一種異樣的熟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阮靜妍心跳得飛快,緊緊握住了窗欄,纖秀的指節繃得發白,恨不能脅生雙翅的飛過去。然而滿樓賓客在外,廂中還有兩名丫環侍立,她唯有緊緊咬唇,強抑下衝動,痴然凝望。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方才險些沉覆於水中的蓮燈,熱熱的淚湧入眼眶,隨著長久的孤寂一同泛濫,苦極了,又有一縷說不出的甜。
沂水湯湯,岸上歡鬧未歇。
蘇璇深深看了一眼樓中人,飄身而下,借黑暗隱去身形,耳邊似乎聽見樓鈴的叮響,一聲聲宛如誰人在喚。
答應了師兄不再與她見面,蘇璇依然放不下牽掛,不知她是否還記得他曾經的承諾,會不會怨責他言而無信。她是那樣聰慧的女孩,成功瞞過朝暮閣,方才又懂得克制,只是瞧她的神情,似乎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