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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他們睡在床上。阿恆突然靠過來,將頭倚上阿懷的胸口,像是在聽祂的心跳聲。
阿懷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祂猝然想起失控那晚的弟弟,啖食成百上千顆心、也覬覦祂心臟的弟弟,阿懷垂眼打量向阿恆,卻見弟弟因這姿勢,柔軟的臉頰被壓得變形,就像小時候那肉嘟嘟的樣子。
阿懷只覺那一瞬,心疼得發軟,祂情不自禁地輕輕撫上了弟弟的臉。
阿恆的眼睫顫了顫,吐字輕輕地:「哥哥,你還生我的氣嗎?」
阿懷沒有回答,祂不能夠回答,作為神域的主人,祂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徇私,祂沒有資格再回答這樣的問題,祂也不敢直面自己的答案。
阿恆等不來哥哥的回應,眼圈漸漸泛紅,祂顛三倒四地求:「哥哥,你不要生氣了,我以後保證乖乖聽話,如果我再,我再……你就把我關起來好不好……你不要討厭我……」
阿懷仍舊沉默,但祂微微起身,吻了阿恆額間的天眼。
阿恆瞬間就變得柔順,蜷在哥哥身邊,睡著時,眼睛仍是彎彎帶笑的,連眉心的銀瞳,都顯得甜美。
阿懷從此不敢再看月相的盈虛。
因為每到月圓,阿恆體內的力量就會爆漲。先時幾次,還能被阿懷壓制,可隨著力量的累積,阿恆越來越難於自控,祂只記著不能傷害哥哥,也不能再惹哥哥生氣。於是,祂便主動將自己關禁起來,發狂地自我折磨。
阿懷站在門外,聽著祂在地上顛仆、打滾,不斷用頭撞擊牆面、床腳,急促地喘息、痛苦地呻吟,直到一夜將近。
禁制解除,阿懷推門而入,抱起筋疲力盡的弟弟,吻住祂的天眼。
阿恆在得到吻的一刻,會露出饜足的神情,仿佛悖離自己的神性、封印自已本源的力量,於祂而言,並不是件極盡痛苦的事,因為祂會在這之後得到哥哥的一個吻。
祂只要這個吻。
能賜予祂強烈的痛苦和更多幸福的吻。
當然,祂還可以更貪心,如果祂肯為了哥哥忍受更多折磨,那麼哥哥一定會更心疼祂,答應祂的更多索取……
阿懷又一次推門而入時,入眼的便是遍體鱗傷的弟弟。在這一年的時間裡,因為頻繁的壓抑,阿恆的墮落神性也極力地反撲,他漸漸地,只能靠自殘應對……
這一次,祂傷得甚至不比受換骨之刑時輕,阿恆倒在血水間,神智還是渾噩的,並沒有覺察到阿懷的走近,只知道埋頭拼命地嗅聞——祂懷裡抱著的,是阿懷常穿的外袍,已被浸染成件血衣。
阿恆借著上面熟悉的花木香汲取著慰藉,身體緊緊縮成一團,像又變得幼小。
阿懷將祂抱上床塌,治癒祂的外傷。
阿恆漸漸清醒了些,祂揚起臉,向哥哥討吻。
阿懷看了祂很久,才將唇附上祂的天眼,阿恆又揚起下頷,理所當然地,期待已久地。
阿懷遂吻上祂的唇,這吻太苦澀了,阿恆只能嘗到自己嘴裡的血腥味和哥哥不斷落下的淚水,但祂還是感到從來有過地饜足,就連祂快要乾涸的神性,都仿佛被浸潤。
祂由衷地微笑起來。
阿懷的唇久久停留在阿恆蒼白的唇上,祂幾乎快要抑制不住自己喉嚨里的嗚咽。這是祂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祂自以為是的愛拯救不了祂的弟弟,只會讓阿恆加倍地、卻甘之如飴地受苦。他不敢去想下一次、乃至下下一次月圓時……
祂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千秋的勸告:「您的一念恩慈,對祂來說,無異於凌遲。」
墮落是阿恒生就的神性,掠奪、侵占和毀滅乃是祂的本能,而自己卻用想當然的愛打造了誘引阿恆的陷阱。
祂用這陷阱捕獲了阿恆,然後旁觀著祂在其中受盡煎熬——以此換取整座神域的安寧……這樣託詞高尚、實則卑劣的愛……
阿懷猛地起身。阿恆已經已經沉睡,嘴角猶微微牽起,像沉浸在美夢。阿懷卻自覺再無法面對弟弟,奪門而出。
夜色已盡,朝陽日正自東方冉冉升起。
阿懷倚靠著鳳凰花木,心一陣陣的搐痛,四肢百骸也不受控制地開始抽搐,阿懷驚訝地發覺,竟有赤紅的魔氣從祂身體裡析出,漸淅地,完全掩蓋了祂周身那層潔白日冕。
——崇高被自我的懷疑和否定消解,神性岌岌可危。阿懷終究不是太陽,祂發了瘋,卻不是為著快要溺斃水中的自己,而是為那陪他殉了情的月亮。
隨著阿懷的入魔,日輪漸漸侵損,大地劇烈搖撼,造物開始消亡,這片由崇高神性所支撐、創造的神域行將土崩瓦解。
金鵬鳥千秋、萬歲自崇明宮中飛出,一上一下,以翅翼托固住天、地,卻無法阻止造物們的迅速死亡。
鳳凰花落如雨,阿懷在花雨中落下眼淚。
祂是無能的,既做不好一個哥哥,也庇護不了祂的信徒。
阿懷感到羞愧,祂決不可以讓無辜者同祂一起承擔苦果。入魔使祂神智都開始恍惚,但阿懷還是強撐著理智,一刀刀剔除著祂的心魔。
魔性已蝕入他心上七竅,阿懷只能生生剜下那一片片腐肉,剜心劇痛使祂幾次快要暈厥,又只能強自堅持。四十九刀落即,神域止住崩潰,通身浴血的阿懷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捧起那團腐化的心頭肉,注視著它在復又逐漸亮起的朝陽下化形成一隻血紅色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