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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懷,常恆可以恨我和羲和,但你卻不可以。你沒有資格這樣做。你指責我被人利用弱點,或許你說的不錯。可我的弱點不只有欲望,還有你。做兒女的,總不能體會為人父母的苦衷。阿懷,即便我對詛咒將信將疑,可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不願意傷害你。你是我的孩子,第一個孩子;我們做了這樣久的父與子,你不可能不清楚我對你的感情吧。為了不錯傷你,我才創造了常恆,他為你出生,又為你受難。阿懷,其實算起來,你也是罪惡的根源——」
郎夋的語調十分平靜,卻教殷懷倏忽慘白了臉色,握弓的手抖得愈發劇烈。
郎夋繼續道:「我誠然是罪大惡極,但阿懷,我自問對你,還算盡心。」他牽扯嘴角,苦笑道:「你現在用弓箭瞄準我,卻引起的是我對送你這把弓的回憶,那時候你還拉不動它,得由我暗暗發力——你還記得嗎?一晃眼,你已這樣大了。」
「父君,」殷懷艱澀開口,道:「您生養於我,確實對我恩重如山,可我不只是您的孩子——我不能在明知道您做過那些惡事後,還推聾作啞……可我不明白,您從前對我的教導是什麼?為什麼您可以一邊教會我善、美、崇高,一邊又對世人犯下那樣的滔天惡業?」
郎夋淡淡道:「我教你辨的是非,只是世俗領域的絕對準則,是庸眾必須信奉和踐行的規範。可阿懷,我還沒有告訴你的是,這世上的陰與陽、罪惡和正義、墮落和崇高,它們本就是一體共生的。而當你站到至高的位置、擁有絕對的力量時,芸芸眾生於你而言,便與熙攘螻蟻無異,憐憫還是踐踏,只在一念之間,這就無所謂善和惡了——世俗的陳腐規則早已不能夠定義你的行為,因為你凌駕一切,凌駕於所有對立之上,你可以隨意主宰新的規則,可以超越道德重估一切存在的價值——你只看到那些凡夫俗子受苦、受難,卻沒有意識到,這其實就是他們存在的唯一意義,」他輕蔑道:「是我賦予這些凡者的生和死一些可被利用的價值,他們當然很難懂得這意義,可阿懷,作為神之子的你,應比他們更能明白才是。」
殷懷猛地攥緊光弓,天眼瞠大,不可置信道:「父君,便是因為你的非凡,其他人便何該為你的欲望受難嗎?放任你這樣的神明存活,不知還要給人間帶來多少無必要的災殃!」
他說罷,再不遲疑,張弓放箭,直射郎夋。
郎夋廣袖招展,化出瀲灩水波,淹沒那箭,他一擋過後,猛地咳嗽一陣,啞聲道:「讓為父看看,我家大兒如今的修為究竟到了什麼境界。」
殷懷再度貫弓,三箭齊發,掠向郎夋。
郎夋飛身閃躲,卻明顯力不從心——他現下正在承受怨靈反噬,殷懷又是驟然來襲,倉促應戰,甚為勉強。
殷懷卻並未因此留情,連發數箭,箭箭直向郎夋命門而去。
郎夋閃避之餘,不由哂道:「阿懷,你可真是……鐵石心腸。不過,這也屬我自作自受。」
他言罷,竟直朝殷懷飛掠而來。
殷懷擰眉,向後急退,又發數箭。
郎夋堪堪避開光箭,人已向殷懷撲來。
殷懷雖則不解,但還是不假思索地引弓,一箭直向郎夋心口。
郎夋竟也不閃,生生受下這箭,口中噴出鮮血,食指卻去向不改、點上殷懷眉心。
殷懷額間天眼本已急急閉合,卻不想郎夋並非為它而來,又懵懵然地張開。
下一瞬,郎夋便卸力落地,他重重摔跌在石間,想是碰到傷處,連吐幾大口血。
他邊嘔血邊抬眼,見殷懷漠然向他走來,扯動嘴角,慘笑道:「當初,我為挽救你,特意封住了你的情竅,」他粗喘咳道:「阿懷,我一次次給過你機會,可你真地太令為父失望了。」
殷懷面無表情地走近郎夋,俯身向他。
郎夋奄奄伏在地面,見狀竟低笑起來。
殷懷攢眉,還未待他覺出奇怪,身體中,便似乎有道閘門被緩慢地轉開,旋即,令殷懷陌生的、洶湧澎湃的情*翻搗、泄溢,殷懷面色幾變,霍地痛仰倒地。
郎夋半撐起身,俯視殷懷——他像是遭過致命一擊,全身都痙孿、抽搐,雙目渙散、失神,只源源不斷地溢出眼淚,而那隻天眼,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金瞳衝撞顧盼,似在努力召喚主人,但殷懷卻已完全失智,只泣聲重複念著:「阿恆……母妃……父君……」
郎夋看向殷懷的目光夾帶著憐憫、悲哀和嘲弄,良久後,他啞聲道:「阿懷,在某些意義上講,你是個無辜的孩子;但從根本的意義上講,你是有罪的。」
「你和常恆,是我創造了你們。我給予你們生命,又賦予你們生命的意義——你們的存在就像是我的兩面,我的兩個部分。你們是我在世上最愛的人,由我一點點親手細細打磨出來的作品。但你卻不知感恩,」郎夋憤怒道:「你的一切都源自、繼承於我,你卻生出自我意識,甚至還想反過來對抗我。既然如此,我便只有毀掉你,阿懷,你就是存在於我身體中的一塊腐肉,我再垂愛你,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也只能像這樣,」他匍匐前爬,將手伸向殷懷脖頸,咬牙切齒道:「把你剜出去。」
可在他手探向殷懷的一瞬,殷懷額間的天眼驀地瞋視向他,目眥欲裂。
隨即殷懷竟又搖搖蕩蕩地站起,他額上的金瞳怒視郎夋,而殷懷則淚眼朦朧,痛楚哀惻地望向對方,他面上的神情也反覆交替變換,時而呈現出理性,時而又沉湎於狂亂,極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