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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恆猝然驚醒過來,他察覺到自己臉上一片濕涼,抬手撇過,儘是淚漬,他隨手一抹,安慰祝槿道:「沒事的,不要擔心。」
祝槿仍聽話地閉著眼,聞言,擔憂的神色淡去,窘迫地解釋著:「感覺你突然就停了下來,我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
常恆拂開攔路的梅枝,隨口道:「方才是在辨別方向。」
一朵九瓣紅梅周旋墜枝,落到祝槿發間。常恆下意識地伸手去拂,那花卻在他觸及的前一剎那,自行凋敝。零落的紅瓣飄至祝槿的鼻側,就如同一粒痣。
常恆怔怔望著那梅瓣,耳畔響起一個虛弱的男聲,道:「榣山升月,月沉碧潭,湯谷出日,日沒虞泉。這是命運使然,命運在眾生之外,非你、我可以更改,即便是我們,也只能順從和接受它的安排。你便是在這裡再枯坐上百年、千年、萬年,也無濟於事。」
漫天的星河,搖盪成水心細碎的波光,無數點瀲波像無數盞銀燈,千燈浮水,剎那明滅。
常恆聽到自己用哽咽的聲音問道:「為什麼?」
他頓了一會兒,像是難於啟齒般緩緩道:「我以為……我以為你……是很寵愛他的。」
那男聲低低吁了口氣,一隻瘦枯的手撫在他的頭頂,慈愛地拍了拍,那男聲溫聲道:「雖則殷懷從小到大都被我嬌慣,但實際上,對我而言,常恆,你與他同樣都是我的孩子,為父對你的心,同對他亦是一樣的。」
頓了頓,那男聲又道:「阿恆,為父此次前來,是要你代我去做件事。一者,此事需得秘密進行,做得避人耳目、不落口舌,為父不放心交付給不全信的人;二來,你也是時候該走出畫地為牢了。」
常恆隨著記憶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遊蕩,最終停駐在一座偏殿的帷後。殿門微敞著,夏夜的晚風如晃動的薄紗,柔柔拂過他的臉頰,蟬噪如沸,蒸騰在溫熱的空氣里。
殿內擺列有十隻圓罍,九隻圍成環形,攏著中心最大的一隻,陣陣酒香從罍中彌散而出。
又過了會兒,殿門被徐徐推開個更大的縫隙,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迅速地從門縫中溜入。
他赤著雙足,白色裡衣外罩件繡金黑袍,髮髻半散。進殿後,便即刻小心翼翼地合攏好門扇,既而轉身,直向罍去。
因為背光的緣故,他的面貌有些影綽,只有耳際與足腕間鏤金的佩飾映著燭火,閃閃發亮。那金飾有內外二圈,內圈鏤著十二道日光轉輪,外圈則鏤有四隻迴旋相連的飛鳥。行動間,明光晃晃,有同日耀。
這少年手搭壘側,一個著力,便輕巧地縱身,掠至中心的罍前,隨即他勾起罍旁倒懸著的長柄木勺,便要舀酒。
常恆聽到自己的聲音恰在此刻響起,喚道:「大祭司——」
那少年驀地被打斷動作,尋聲抬頭,驚疑道:「誰在那裡?」
常恆上前一步,隱沒在暗帷中的身影顯露出來,俯身恭敬道:「屬下沈碧,在此值夜。」
他答話這晌,少年已若無其事地將勺收入袖中,隨即他笑嘻嘻的翻過罍圍,落到常恆跟前,熱絡道:「你怎麼站在那裡啊?是不是在偷懶打盹?我剛進來時都沒看到你——咦?」
一雙瑩白的赤足探進常恆的視野里,扶桑湊近了些,突然話鋒一轉,吩咐道:「你先抬起臉來。」
常恆抬頭,與扶桑對視。扶桑較他略矮些,又因為微微歪著頭的緣故,便是在用仰視的姿勢,認真地打量著他。
目光觸即,常恆愣了下,又迅速俯下頭去,謙卑道:「屬下不敢直視大祭司。」
扶桑撲哧一笑,這一笑襯得他眼波流轉、殊色更甚。他納罕道:「怎麼回事?我怎麼覺得,好像從沒見過你似的?」
常恆眉尖倏地一跳,繼而鎮定道:「大祭司是何等尊貴的身份,祭殿又有如此多侍衛,屬下在其中更是平平無奇,大祭司未曾留意過屬下,也是正常的。」
扶桑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的臉,聞言,擺了擺手道:「絕不可能,你生得這樣好看,我肯定能過目不忘,如何還會熟視無睹?」
默了片刻,常恆才幹巴巴答道:「多謝大祭司賞識。」
扶桑擺手,又道:「今夜你、我能在此偶遇,可見是有緣分的。加上你品貌端正,十分合我的心意,不如這樣,明天我就讓他們把你調到我近前來當值,如何?」
常恆只能再俯首,答道:「屬下聽憑大祭司調遣。」
扶桑聞言,笑眯眯地一拍他的肩膀,終於不再兜圈子,道:「那就這樣說好了!另外,作為交換,今夜之事,就不要通秉各位長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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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鏡中》
下章正式開啟常恆視角的前世回憶啦~他這時候是披馬甲來下界做任務,碰巧和扶桑相遇噠。具體內容後面會慢慢交代。
第30章 少懷衷
翌晨,鳴蜩淹於碧翠鼓浪,齊嘶溺者驚聲。
常恆懨懨跟在個白衣小僮身後,在林場間徐行。
那小僮忍不住又回頭瞟了常恆一眼。這一路行來,他屢屢如此,一概被常恆無視。
見常恆如此,他便也再耐不住,清咳了聲,壓低聲音問道:「那個,剛剛有外人在,我不太方便問你,你到底是怎麼,額,被大祭司看中的?」
常恆緘口不言,小僮便將聲音壓得更低:「你,你昨晚是不是撞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