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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避開常恆傷處,小心翼翼抱起對方,往屋中去。
僅這幾步路,殷懷的青衣便被染得血跡斑斑。他將常恆放至塌上,除去衣物,處理傷口。粗略算下,常恆至少挨了十刀。殷懷皺眉,山頂的結界未被破壞,他會是被誰所傷?
殷懷包紮完畢,便為他攤開被衾蓋好,撤手時對方卻突然被他握住手腕,道:「不要……」
緊接著,常恆張眼,眼神迷離望向殷懷。
殷懷皺眉,問道:「何人傷你?」
常恆迎上他凌厲目光,稍稍偏頭避開,眼中漸漸蘊出淚意。
殷懷又追問道:「誰傷得你?」
常恆慢慢鬆開握住他的手,用掌心蓋住自己雙眸。好半晌,才嗡聲答道:「是我自己弄得……我練刀不慎發了狂。」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常恆猛地將覆住眼睛的手掌拿開,衝口而出道:「你要趕走我了嗎?」他語氣惡狠狠的,卻在吼完一刻,落下淚來。
殷懷完全沒能理解他這過激的反應,下意識蹙眉,反問道:「趕走你做甚?」
他語氣略顯生硬,常恆聽了,更加傷心,扭過臉去,逕自垂淚。
殷懷一怔,常恆別過頭時,側臉的某個角度與記憶里的小常恆幾乎重合,他下意識地伸手為對方拭淚,指尖觸及常恆臉頰的一瞬,對方啜泣一聲,將整張臉埋進殷懷手掌。
濕熱的淚水順著殷懷指縫流下,常恆嗚咽道:「那你還走嗎?」
殷懷在持繼的茫然中終於捕捉住他一直在重複的「走」字,這才有些明白,不免好笑道:「當初我勸你不要習刀,你執拗不改,現在走火入魔,倒知道害怕受罰了?」
常恆把臉完全埋在殷懷掌間,只袒露著個毛茸茸的頭。
殷懷摸了摸他發頂,他做起這個動作時,有些彆扭和笨拙,顯然並不習慣如此溫情的表達。
遲疑了會兒,殷懷才斟酌著道:「你最近修行進益太快,出現這種情況,雖說極端了些,但也有跡可循。日後,我會對你更加留心,你只要乖乖聽話,便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所以也不用太過擔驚受怕。況且你這是無心之失,我不會追究,更不會趕你走。」
殷懷自忖這安慰已算十分體貼入微,孰料,常恆聽罷他話,卻驀地一口反咬住他手腕。
殷懷吃痛,惱道:「你幹嘛?」
常恆鬆口,看著他手腕內側被自己咬出的一圈齒痕,有片刻的失神。不過旋即,他抬起眼時,已換上了副嚴肅神情,正色道:「我聽你的話,但你以後,不許再說和我呆得厭煩。」他腮邊還掛著淚滴,臉頰因為失血顯得格外蒼白。
頓了下,常恆又補充道:「你也不許再因為煩我離開。」
殷懷簡直被他氣笑,難以置信道:「你就是因為我一句隨口說的話和我鬧脾氣?還突然發瘋咬人?你這孩子,怎會如此偏激!我不過是……算了,」殷懷擺擺手,嘆息道:「你還是安靜養傷吧。」
他站起身時,還是忍不住老生常談,道:「和你說過許多遍了,你這樣的性格,於修行無益,須得養性清心,不要徒生雜念……」
常恆卻道:「你要去哪裡?」
殷懷默了瞬,才答道:「下雪了,我要到外面去看看阿恆。」
直到《月出》的調子再度細細響起,常恆才緩緩躺倒,面上的神色也漸漸轉為冷戾。
一場雪後,遲桂也落盡了。
唯化開的雪裡,還殘存著些桂花的余香,被殷懷裝在壇中,沏茶招待訪客。
桂花又開過四遭時,榣山迎來了位稀客。
東海若公腳踩芒鞋、身縛腰舟,笑呵呵徐行山道間。
山中剛落過場秋雨,潤濕了月色。
空山桂雨中,走出個白衣少年,他大概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清冷,氣質出塵,穿桂而來,廣袖上沾得許多落花。
海若公見了這少年,熱情招呼道:「沈仙!沈仙友!」
常恆聽聞他喚,笑答道:「若公怎地來了?」
海若公上前幾步,熱絡道:「嗨!這不是去西邊辦事,路過榣山,想起殿下好飲,便想著,將從那裡討來的瑞露酒獻給殿下嘗嘗。」他說著,掀開腰舟,從裡面取出只酒葫蘆,遞給常恆道:「天色已晚,我便不登門叨擾殿下了,勞煩沈仙替老兒給殿下帶句好。」
常恆接過,謝道:「那小仙也替殿下謝過若公。」
海若見他手中另握有一串竹牌,竹子牌上寫有種種地名,納罕道:「這是?」
常恆解釋道:「這是各地信眾向殿下供的請願牌,其中有些確是非殿下親自出馬不能解決的疑難,就會被下頭的神官呈供上來,殿下定期會下山一次,替他們排憂。」
海若公瞥見最上頭那隻竹牌上所寫之地,忽然曖昧一笑,賊滑道:「那看來,這次殿下頭一處要去的地方便是巫山呀!」
常恆不解道:「是啊,怎麼說?」
海若公狎昵地朝他眨眼,故作神秘道:「沈仙有所不知,這巫山祇女高唐可是同殿下……嘿嘿嘿……」
海若離去後,常恆皺眉打量著那撰有「巫山小兒夜啼異事」的竹牌,嗤笑一聲,抬手摘下,就要擲入山澗,卻又驀地頓住,末了,又將其系回原位。
常恆提著竹牌與酒葫蘆,繼續上山。
剛踏上山巔,便有柳條橫空抽來,常恆輕鬆下腰,又在那柳條反向回抽前,點地躍起,將手中的酒葫蘆拍向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