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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懷卻對這虛張聲勢的恐嚇無動於衷,常恆終於忍無可忍,將萃雪擲向地面,崩潰哭道:「你為什麼還要來管我啊!我這樣糟糕、噁心……」他接下來的話盡數被吞進痛哭聲里。
殷懷將常恆輕輕攬進懷裡,一隻手撫摸他的發頂,另一隻手則拊在他背後。
常恆哭得忘我,如同未諳世事的稚童,完全未曾注意到哥哥微偏過頭、將嘴唇貼上他鬢的動作。
雪很涼,殷懷的唇卻滾燙,是以落在常恆發間的那點微雪轉瞬便消融在殷懷唇間。
殷懷側回頭,淡淡道:「阿恆,你是我的弟弟,你永遠可以倚仗哥哥。」
頓了頓,他才問:「你明白嗎?」
常恆哭著點頭。
殷懷卻覺得,弟弟並不明白,可他自己又從來不善表達這些,他不習慣、也不願意訴說,於是,他只是又摸了摸常恆的側頰。
殷懷昔年曾旅西方,聽聞過一個名為「捨身飼虎」的故事,故事裡,聖徒獻身於飢餓、痛苦的虎,以生命拯救素昧平生的受難者,從而得道。
殷懷初聽這故事時,倒也未動於衷——或許他也並非真正胸懷無私之人,終究不能慈悲至斯。只是現在,他卻正因為自己包藏的私心,從另個方面,體會了這故事。
殷懷幼時撿到了一隻可愛乖巧的小貓,他愛這隻小貓,是以當小貓長大、長成只猛虎時,他也一樣地愛它。只是虎並不像貓一樣溫馴無害——虎齧人食,是它的本能。殷懷看著這虎飢餓、痛楚;看著它壓抑、蟄伏,像還是小貓時一樣蜷縮在自己身邊,流露出害怕被離棄的哀楚神情,他便覺得,就算有天,自己真地為對方所食,那也是他的心甘情願。
擁抱一把為他量身打造的鋒刀,這聽起來,天真地像個白痴。
殷懷知道,在許多人眼裡——包括他的父親與母親——他就是個徹底的傻瓜,甚至殷懷自己此刻也覺得,可能確實如此。
過去百年,他都活在光鮮的花團簇擁里,蒙蒙昧昧,直到劫火焚身,他在劫中死而復活的一瞬,竟意外地打開了天眼,打開天眼的一剎那,現實諸相泡影般破滅,露出其後的一片透明水域,他看見有銀色的微光不斷自上升起,使那水似靜,又似動。
殷懷的神魂仿佛被這片神奇的水域所懾,戰慄著,悸動著,而在那水的無限光影中,他恍惚地又看見了斑駁現世。
這次他是以旁觀的視角,俯視見了現世中發生過的一切。
弟弟的遭遇、父親的秘密……所有他從前不曾知曉卻又苦苦尋覓的真相都在天眼張開的這一霎歷歷在目,水上的光影模糊了,仿佛與他隔了另一層水。是他的眼淚。
這樣遲,又是這樣猝未及防地,他看清了花團錦簇的假相下殘酷又污穢的命運的真實。
而常恆,他的弟弟,與他生著相似輪廓、迥然面孔的弟弟,是這殘忍命運里唯存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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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的獵人和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張愛玲
偶開天眼覷紅塵,關於每次懷打開天眼所見到的那片能夠映射出輪迴現世的水,還要等到後面交代。
第78章 漸黃昏
自那天后,常恆再度被殷懷馴服。
那些相悖的欲與愛、畸形的情感和想法,都被他不動聲色地隱藏起來。他又變回乖巧的樣子,毫無保留地依賴、仰仗著哥哥。
他們一路走停,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久留駐。常恆從未問過殷懷的打算與接下來的去向,甚至不再問起殷懷究竟如何得知他的秘密。仿佛只要能和哥哥呆在一處,就算下一刻即被處決,他也能感到莫大的滿足。
常恆收起獠牙、利爪,只瞪著懵懂的圓眼睛、癱著軟乎乎的肚,任殷懷宰割。
殷懷曾就此許多次地想過:或許從審判的角度,常恆確該被判處。可如果,連自己都不再寬諒他,那麼這世間還有誰會宥免他的弟弟?——而阿恆就只能繼續被遺忘在孤冷的長夜裡。
殷懷想,至少,自己可以牽著常恆走完他所能及的這段路程。
他們像兩個倉惶出奔的逃犯,甚至未曾預先規劃好路線、終點,只記得沿途小心掩藏行跡,卻能從這種笨拙、慌亂的奔逃中汲取到久違的自由。
他們從極北南下,一路冰消雪融,從嚴冬涉進仲夏。
望日夤夜,短松岡林。
一隻獾豬東奔西顧,橫衝直撞,揚起陣陣塵灰。
只是每當它就要逃躥出林時,便會有把鋒刃先一步釘入它面前的壤土中。獾豬只得急剎前蹄,轉而向相反方向狂奔。
常恆落地,拔起萃雪,身形急縱,朝它追去。
獾豬驚慌回顧,見常恆又已尾隨上來,連忙奮蹄加快步速。然而它再無謂努力,也快不過常恆。
獾豬只覺眼前一花,那白衣人便已橫刀截在路前。
它只好調換方向前奔,第九十九次路過松林中央時,它忍不住喘著粗氣,朝一直安坐在樹上的人吼道:「狐假虎威,算什麼能耐!」
殷懷倚在梢間,樂顛顛地晃著腿,聞言,笑道:「這怎麼不是能耐?」
獾豬氣吼吼,還待再罵,常恆已提刀趕至,萃雪刀鋒貼著它油滑皮毛飛過。獾豬只覺身上一涼,它慘叫一聲,一躍躥遠。
殷懷支著下巴觀看,見狀,莞爾道:「你說你都快要修成精怪了,怎麼還時時跑去山下偷農人菜吃?真是沒追求,」他嘖嘖道:「該受點教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