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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天清抬手,想要擦拭額上冒出的虛汗,尷尬地乾笑著道:「袁樓主這玩笑開得未免……哈哈,怎麼和袖招主也扯上關係?」
袁有道卻直接道:「並非玩笑之辭。他三年之前確實直接受僱於我,在復來樓里當差。只是這幾年,他接任了夜航船的艄公,只在閒暇時才順便幫我些忙罷了。」
傅文皺眉,他剛剛打量祝槿時,已看見他腳上的鐐銬,此時便直言道:「一個戴罪之人,也配與你我一般,當值於方主嗎?」
袁有道笑道:「傅先生此言實在差矣,各位方主招攬幕僚,不過是任人唯才,無論貴賤。祝槿在當年的切磋比試中撥得頭籌,這艄公一職自然便非他莫屬了。」
經他一提,傅文方才想起,三年前的艄公之爭中,奪魁者據說乃是一個出身極為卑賤的戴罪少年人。
當天賽上,那少年一襲青衣,奏白骨塤,竟引得沉魚競躍、群雁交舞、波滔浪鼓,與他鬥法者不戰自敗。這事還在當時引起滿城風雨、眾說紛紜,什麼「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什麼「自修成才、天賦異秉」啊,什麼「英雄不論出處」啊,更有好事者,將這少年吹塤比於湘君撫瑟……
對此,傅氏兄弟嗤著以鼻、不屑置辭。一個小小的夜航船艄公,也配與湘君相提並論?為了與愚昧大眾涇渭分明,他們也就根本不屑去了解這少年究竟是何許人也。
重溫舊事,剎那間,宛如驚蟄,傅文突然猛地起身,舉手便將盛滿熱茶的杯盞朝祝槿身上擲去,厲聲高喝道:「仇殺!是仇殺!」
第5章 無妄災
祝槿閃身躲避那騰空飛來的杯盞,瓷杯砰地一聲墜落在地,立時四分五裂,迸起無數碎瓷濺渣,其中幾塊幾乎彈到了尹天清的眼前。
尹天清的眉頭跳了跳,即便是稀泥和成的府尹,此刻也怒壯慫人膽,他拿起驚堂木,用力在案上拍了三拍,肅聲道:「豈有此理!公堂之上,竟如此猖狂!」
然而,並沒有人理睬他這難得一見的衝冠一怒。
傅文自那一擲之後,就臉色發青、目眥欲裂地緊緊盯向祝槿,而祝槿亦側過身,直面正視著傅文,他的青衫下擺被飛騰的熱湯打濕了一片,而在碎裂的茶瓷四周,水仍在蔓延,淌到對峙的兩人中間。
袁有道也在端詳這二人的神情,好半晌,他才斟酌著道:「傅先生胞兄新喪,兇手尚未歸案,難免情急性躁了一些。只是傅先生若有何懷疑或者線索,最好還是仔細與尹大人道來,不要堂上傷人啊。」
尹天清臉上神色緩和了些,聲音卻還硬邦邦的,他清清嗓子,嚴肅道:「傅先生既指認是仇殺,那麼仇讎者誰?有何證據?」
傅文咬牙切齒,手指祝槿道:「當然是這位法術高強的艄公了,尹府尹貴人多忘事,我卻還記得,此人七年前曾血口噴人,指控我兄弟二人打傷了他養父,編造了些子虛烏有之詞告到尹大人面前,沒想到,當年我兄弟二人憐憫他父殘子幼,未予追究,這樣的寬容善心卻換來的是今日的恩將仇報!」
乍聽聞這樣一番義憤填膺的指控,袁有道與尹天清不約而同地心上一跳,朝祝槿看去。
祝槿神色不變,凝視著傅文,緩緩開口道:「既然傅二先生要重提這樁舊案,那麼我也斗膽相問,當年我阿爹不明不白被打斷了二條腿,這事可是當真與二位先生毫無瓜葛?」
他的質問使得一些本已褪色的往事漸漸又在眾人眼前浮現。袁有道記起那天自己見到祝槿時,魁城正在落雨。
是一場如注如瀑的暴雨。
彼時,他正坐在從袖招主府邸回返的馬車上,雨聲下沉,他的心氣卻浮躁地往上升——父親過世的這半年來,他雖已接手復來樓,但只能左掣右肘、勉力維持,如果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
馬車停駐,車夫挑起車簾,管事已擎著傘候在車前,他略一借力,下了車,外袍被風雨沾濕了些,於是他快步朝樓口走,管事跟在他身後,悻悻念著:「今日煞是晦氣,下著大雨,門口還來了兩個叫花子,趕都趕不走,非要求到您面前來……」
風雨如晦,袁有道冷哼一聲,不客氣道:「還有你趕不走的叫花子嗎?」
管事被他戳穿,不由低聲斂氣道:「是老爺還在世時常常救濟的那一老一小,您應當是知道的,老的那個姓祝……」
袁有道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他父親行商有義、樂善好施,但他不是,他一向只作有回報的投資。
管事覷見他臉色尚不算差,又繼續道:「我看他們在門口呆著實在不像樣子,就讓他們先進了門,在廳中等您。喏——」
說話間,兩人進了廳堂,果見堂口處跪伏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渾身經濕,不住地抽泣著,身子一直在顫慄。
而他身後的堂柱前,倚坐著一個更加狼狽不堪的老人,應是已經失去了知覺,袁有道注意到,他骯髒泥濘的身體以一種異於常人的姿態擺著,就像是……就像是傀儡藝人隨意丟棄在路邊的壞掉的木偶。
察覺到有人朝他走來,那孩子又猛地磕起頭來,額頭撞在地板上,砰砰地響,他不住重複道:「求求救救我爹,救救我爹,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袁有道信口接道:「做什麼都願意?」
那孩子聞言,抬起臉來,一張遍布淚痕的巴掌臉上,嫣紅的、微微顫抖的嘴唇,以及因含著淚而更加水光瀲灩的眼睛——一雙多情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