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頁
第90章 父與子
……
祝槿隨即發現,自己竟來到了間無限鏡室,被數以千萬面鏡子所包圍。
是以他在鏡中看見數以千萬個自己——分布在他生命歷程中數以千萬個節點上的自己,都同樣地頭籠神光、腳纏鬼影。
像是阿爹帶著他在穿城河上放燈時所見到的場景,無數紅燈漂浮於水上,也倒映在水面。隨著水波,上下起伏。
於是,水上與水下,遠處與近處,都搖晃著縹渺的燈影。
阿槿也把自己的燈點燃,放入水中,不舍地看著它漸漸漂遠——
但他仍能在一眾類似的河燈里一眼找見它,因為它由阿爹親手削竹片製成,與旁的燈模樣皆不相仿。
它獨一無二,只屬於祝槿。
阿爹有雙巧手,所以儘管年事已高,仍能以打草鞋賺些零錢——除去祝槿剛被他撿來時,他不得不求復來樓樓主袁有義出資為祝槿尋醫看病,其他時候,他並不接受救濟。
雖則除了袁有義,也沒有其他人願意救濟他們。
可祝槿的童年,遠沒有大多數人所想像得那樣糟糕,即便現在回想,他仍覺得幸福。
年紀小時,並不懂得窮困,也不會為生計擔憂。他從記事起,就常陪阿爹打草鞋,阿爹會教他起頭和收口。小孩子通常沒什麼耐性,但祝槿仿佛是個例外,他天生就很安靜,每每都乖乖坐在祝老爹懷裡,看他動作。
稍大些後,他便學會幫忙。白日裡,他同阿爹一起作活,到午間,趁著阿爹休息,祝槿會獨自跑進蕪宮玩耍。
蕪宮對於外人而言,只是拘禁祝氏子孫的流放地,但對祝槿來說,卻是座無邊無際的大花園。
這裡有比他還高的花花草草,未經人栽培、修理,野蠻蓬勃地瘋長。小祝槿穿行在其中,拈花拾果,像在原始叢林中探險。
他幼年缺少玩伴,卻並不孤獨,因為這裡還住有許多野兔、野狐。小祝槿成日與它們為伴,模仿它們的動作、神態。有段時日,竟以喈鳴代替語言。
他玩得不亦樂乎,竟常常忘記阿爹不是動物,而對他也展露狐的神態、兔的語言。
祝老爹每每見此,都會流露出難過的神情。
阿槿不明所以,仍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盯著他,小動物一樣地觀察。
晚間時候,他家通常都不上燈,所以只能早早就寢。阿槿睡不著,祝老爹便給他講故事。內容通常都與祝家的先祖有關,從最古老的時代一直講到昭彰覆國——
「子梧叔祖登基那年,也就是昭彰滅國前一年,淳化再度出兵東犯……」
每個孩子最早形成的善惡觀念,幾乎都繼承自他的父輩。祝槿對這個世界最初的印象,便源自於這些只能在黑暗中被偷偷講述的故事。王國的興亡,家族的盛衰,與之相伴而來的榮耀和恥辱,成王與敗寇……
阿爹在講述中極少置評,也不會包私。他個人的愛恨情感都被掩藏在更深的語意里。
小時候的祝槿當然聽不明白,只有一次,祝老爹說:「阿槿,魁城律法公文里說得沒錯,阿爹是餘孽。我這一生,從未為現在和未來活過。但你與我不同,你不是生來就姓祝的,是我以自己的苦難,賦予你這個姓氏……」
他講到這裡,又沉默下來。
並且隨著祝槿長大,這種沉默越發頻繁。
祝槿全未察覺阿爹的變化。孩子的天性里或許都有種深深紮根的英雄情結,當最初的「叢林冒險」再不能滿足祝槿時,蕪宮破敗荒涼的背景便成為他幻想的底色,他開闢出新的故事天地——
祝槿想像自己是流亡的前朝貴族,被驅逐到這片荒野,時時刻刻懷揣著復國的決心,在此放牧。他舉起樹杈,訓練跟隨他的狐兔,率領他們對敵人發動進攻——他的假想敵理所當然便是鬼君。
在那個令他沉迷的古國故事裡,祝子梧與鬼君勢如水火的對立引發了祝槿的同仇敵慨。在孩子的世界,有罪與無辜呈現出非黑即白的對抗。作為傾聽者,祝槿自然地將情感偏向於祝子梧那邊——他們之間,畢竟存有精神上的血緣關係。故而他武斷地給對立者判罪,他要懲處對方,為祝氏復仇。
這種復仇,還以拯救阿爹為目的。在祝槿的想像里,自己出現,暴君伏誅,於是他成為王國的新主,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他的養父。這樣的情節,使他巨大地滿足,故而樂此不疲。
為了豐富自己故事中的細節,祝槿還要經常性地翻閱祝氏族譜,他通過辨認那些熟諳的姓名識字。
闔上族譜後,祝槿便會開始閉眼幻想,當他成為其中的某一人……
他七歲前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的。
祈安節前日,阿爹如期帶他前往復來樓拜訪袁有義,答謝對方一直以來的幫助。
袁有義叫自己的獨子袁有道帶著弟弟去吃點心,袁有道聞言撇嘴,咕囔道:「他才不是我弟弟。」
然後他便領著小祝槿來到間貓舍,使靴子點貓盆里的剩飯,施恩似的道:「小叫花子,吃吧。」
他原以為小祝槿會著惱,或者扭頭走掉,或者哭起鼻子。不想,對方只是蹲身,好奇地看向獨居一舍的橘貓。
這貓被養得很肥,頸間還綴著條金珠項鍊,它與祝槿對視片刻,「喵」「喵」地討好吟叫起來。
袁有道不忿叱道:「橘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