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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單女吊,情困域中的其他鬼也都對這位新來的鄰居保有幾分好奇。畢竟,這世間怨女有許多,痴男卻罕見。
不過每逢被旁的鬼問起,扶桑都只回以很羞赧的抿唇一笑,並不多作解釋。
便有謠言四起,猜測他罪涉邪淫,否則,一介痴鬼,怎會身載那樣骯髒的欲孽烙印?
「天哪!」晚飯過後,一隻生前被流言逼著殉了節、死後家住在距情困域三十餘里的枉死鬼對著鄰居八卦道:「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記孽印嗎?幾乎滿覆住全身的皮膚!他黑得像條泥鰍精!」
傳聞中的泥鰍精會在黃昏時候拉琴,女吊則悠蕩在她的白色吊床上聽,萬籟俱寂中,扶桑的琴聲淒咽寥遠、娓娓低徊。夕照映在他蒼白俊秀的面龐上,照進他再無焦距的眸子裡。
女吊突然有所觸動,她扒著床,問道:「你拉得是什麼曲子?真美啊!」
扶桑微微笑著回答:「是《夕柳》,傳說這曲子乃東君所作。」他說完,頓了頓,才又小聲補充道:「東君殿下一定會庇佑他的子民。天道昭昭,其德彰彰,昭彰不會有事的。」
女吊沒聽清他後面的自語,探了探身,高聲道:「你說啥呢?」
扶桑搖頭道:「無甚。」又拉起琴來。
女吊隨著琴音高高揚起白綾,唱和道:「色絲誰續懨懨命,花不醉下泉人……」
遠天夕陽無限好,融融暖暉撫慰著拉琴和唱歌的亡人。
扶桑是在半月後決心要走的。某一日的黃昏,他不再拉琴,而是站起身來,對女吊交待道:「我要走了。」
女吊吃驚道:「你要走?去哪兒?你知不知道,流浪鬼經常會遇到危險啊?」
扶桑遲疑了下,還是答道:「我聽過路的鬼講,這幾日,嗔恨域來了許多戰死的新鬼,心裡總覺得不踏實,想要去那裡問一問。」
女吊還要再勸,扶桑手中已變幻出節竹杖,點著地,逕自離去。女吊望著他的背影恍了會兒神,突然意識到,扶桑半月來始終都只席地坐在一棵枯死的老樹下,不由喃喃道:「原來他始終沒想過留下嗎?」
原停在樹上的烏鴉恰在此時嘩啦啦群起,馱著夕照旋飛一周,又落回樹端。
扶桑餐風露宿跋涉到了嗔恨域,這裡舉目只有荒寒的戈壁,被陳舊與新鮮的血染成深淺不一的赤紅,聚居的鬼眾則被一一關押在刀山劍樹鑄成的囚籠里——他們嗔恨心太重,一旦被放出,就只會操戈、只會殺戮,不辨友與仇,難分愛和恨。
扶桑看不見,他只能聽。他聽到厲鬼的嘶吼、惡鬼的喘息,聽到他們掙動鐐銬的鏗鏘聲,聽到他們扭曲著身體探出刀劍時發出的呻吟。
扶桑拄著竹杖,一一走過他們身邊,詢問他們的來處,打聽故國的消息。
然而,這些鬼眾大多渾噩無覺,只知痛苦、嗔恨,無論扶桑問他們什麼,他們都只回以野獸一樣的低哮。
扶桑只好再往前問。
直到問到一個枯瘦的老者時,對方才恍惚地抬眸向他看來。這老者半邊頸子已被割斷,卻仍舊兀自舞著劍揮向自己脖頸,濁目定睛向扶桑片刻後,他忽然激動異常,不顧手臂被刀劍刺傷,執著地向扶桑夠去。
但扶桑看不到這場景,他等了半晌,見依舊沒有回音,便又舉步朝前走去。
那老人看見扶桑離開,頓時淚如泉湧,可惜他氣管破損,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人聲,只能嗬嗬抽氣。
但他這裡的響動顯然驚擾到了隔壁的囚友——那也是個老者,撞得頭破血流,正趴在地上,聞聲怔怔抬頭。
扶桑也恰走近他,例行問話道:「請問知道昭彰的消息嗎?」
這老者突然發瘋一樣撲過來,哀嚎道:「扶桑!」
扶桑吃了一驚,連忙問:「你是誰?」
對方顯然忽略了他的問話,只顧歇斯底里道:「報仇!報仇!為若華報仇!都怪你!都是你阻攔祭殿斬草除根,讓那個畜牲活了下來!是你的婦人之仁最後害了你妹妹!害了我們所有人!所有祝家人都該死!」
扶桑摸索著蹲下身,顫聲問:「妞妞她怎麼了?……」他這時,也認出了說話者的聲音,吞聲嗚咽道:「二長老?」
二長老已陷入癲狂,身體痙攣,不斷重複著:「是你害了若華,都是你害了若華……祝子梧該死,所有祝家人都該死……」
扶桑焦切,將手直接探進刀山劍樹的縫隙中,抓住二長老,道:「妞妞究竟怎麼了?」
二長老雙目赤紅,猛地一口咬上扶桑小臂,生生齧咬下塊血肉,扶桑卻沒有鬆手,而是更劇烈地搖撼對方,急道:「回答我!發生了什麼!」
二長老卻又完全失去了神智,只知生啖扶桑的血肉,使他二條小臂很快見骨。
這痛卻仿佛緩和了扶桑的焦慮,他沒有再質問二長老,而是任由對方啃食完他兩條臂上的血肉,才縮回骨手,沉默著重新站了起來。
扶桑蒼白的面容上再沒有了表情,他重又執起竹杖,踉蹌著向前走去。
祝槿看著他漫無目的地亂走,成為了一隻真正的遊魂。
他大概走了半日,忽然被絆倒在地,扶桑趴伏在長明地宮荒廢的石門上,過了很久,才勉強站起。
起來的一刻,他突然發力,撐著竹竿躍起,身形飄上半空,宛如一面黑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