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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前來賀禮的使者絡繹如雲。殷懷不由一哂,修姱這廝胡鬧了近千年,家中有過待嫁女的神仙祇靈,都被他折辱了遍,故而此番大婚,大多神祇只派遣使者代往,而不願親至。
半日過去,水殿之中仍只坐著馮夷與殷懷二位賓客。
修姱喜眉笑眼地親自送走宵燼君遣來的使臣,回來時,興沖沖朝殷懷與馮夷招呼:「東海若公來了!小殷懷,我來給你引見!」
漁父打扮的海若公朝殷懷拱手笑道:「叟日前便已見過殿下了!」
又朝馮夷擺了擺手,逕自坐到殷懷下席,覷著紗席里的人影,壓低聲音問:「那便是湘夫人嗎?聽聞殿下與湘君知交莫逆,可曾見過夫人真容?」
殷懷搖頭。
海若公又偷偷往紗縵中窺視了幾回,悄聲與殷懷說:「殿下,老兒來時路上,特意跟僕役打探,結果呀,大吃一驚!」
殷懷挑眉:「哦?」
海若公正欲大談,卻被蟹仆的通傳聲打斷:「南海海若女君駕到——」
隨即,一孝服女子踏入殿中。她容貌普通,神情嚴肅,身著素麻衣,頸佩夜明珠,那明珠熠熠流光,乃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活氣。此女前來與人賀婚,打扮、舉止、神態卻無一不似前來奔喪。
修姱卻毫不以為意似的,起坐相迎。
海若公看出殷懷的疑惑,低聲解釋:「南海女君孫氏,因戴孝在身,故慣常深居簡出,殿下可曾聽過她的事跡?」
殷懷恍然大悟:「她頸上所系,便是那顆龍珠嗎?」
海若公點頭稱是。
殷懷嘆了口氣。
昔年南海九重淵下,有一驪龍,驪龍頷下,有一寶珠,珠蘊機緣。相傳得此珠者,即可得道。人間帝王知之,親臨嶺南,威逼採珠戶下海取珠,使採珠人紛紛葬身龍口。惟一女子,趁驪龍寤時奪珠,捧珠予王時,淚流道:「妾父母、兄弟、丈夫,皆因此珠喪命,若奉珠與大王,其魂魄何以安?」言罷,抱珠縱身入海,無所覓蹤。
海若公見縫插針,又重提舊話:「那僕役居然說,除了湘君,他們這兒沒誰見過夫人真容!」
殷懷有些吃驚,訝然道:「為何?」
海若公又湊近了些,神秘兮兮道:「據說,這位夫人不喜生人,連伺候她的丫鬢都不得近身呢!」
殷懷沉吟道:「興許是性子孤僻了些。」
他們這邊說著,僕役已紛紛擺上酒菜,喜宴隨即開始。
酒過一旬時,場面話也說得將盡,孫氏便起身,告辭離去。修姱挽留不及,只好相送出殿。
不苟言笑的寡婦一走,宴場上總算有了喜氣。
馮夷自斟一杯,朝海若公舉盞,道:「兄請。」
海若公遙遙舉杯,也向他示意:「弟請。」仰頭,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幾杯下肚,海若公便已醺醺半醉,搖頭晃腦著:「此等樂事,怎可無管弦?怎可無歌舞?湘君何在——」
恰逢修姱送罷孫氏歸來,聽到海若公大呼小叫,笑問:「公喚我何事?」
海若公嘿嘿笑道:「老夫早聞湘君善使瑟,曾珍藏一寶瑟,命其名曰『思美人』,意為思慕美人而未得一遇。今美人已在身側,湘君心愿得遂,何不御瑟一曲,也教我等聆聽一下名瑟清音。」
修姱爽快應道:「好!」又吩咐左右:「取我那瑟來!」
又幾番觥籌交錯後,鲶魚仆侍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台錦瑟。瑟體朱紅,繪花蝶紋,飾白玉柱,精美無倫。
修姱接過思美人瑟,手指輕撫過琴弦,笑道:「千許年前,我生一夢,夢中與一女子結緣,醒來後,悵然若失,為此尋逑千載,今朝得以願遂,才覺大夢徹醒,便以此心境,為諸公獻上一曲吧!」
隨即,他便抱瑟於懷,席地坐下,閉目抬手,撩動琴弦。
顫音自弦上瀉出,如從幽深洞穴深處的回音。
緊接著,是蝴蝶的振翅,那蝶從黑暗的繭內破出,又飛出岩穴,既而歡欣鼓舞,翩躚盤空……
樂曲忽而空靈如御水乘風,忽而磅礴如登天遁地,週遊至遠,又歸初始。
水殿之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將視線投注在修姱的身上。馮夷聽著聽著,驀地化形蛟龍,和著瑟樂,入水起舞。
海若公則拍手稱快道:「好!好!好……」話音未盡,便醉倒在地,微微打起鼾來。
殷懷搖頭失笑。偏頭之際,卻見微風搖擺水晶簾,吹起了紗幔一角。殷懷的目光不期然同坐在榻上的湘夫人相撞,隨即,幕簾下落,殷懷也挪開視線,重新看向修姱。
他的目光落到修姱臉上時,驀地一頓,剎時間,泌涼的水風仿佛吹透了他的外衫,讓他霍地清醒過來。
剛剛那一瞥,因對方臉覆薄紗,故而,殷懷只看到了新婦的眉眼。
湘夫人的眉眼極美,卻沒讓殷懷覺出驚艷,只因太熟悉了,熟悉到讓他可以視若無睹。直到他瞥及修姱,才猛地驚覺——這湘夫人的上半張臉赫然與修姱如出一轍!
心驚過後,殷懷又冷靜下來。
這世間長相相似者,雖不至於比比皆是,但總歸還是有的。以修姱此人的德性,尋個與他容貌相近的女子為妻,實屬正常,自己應當早就想到才是。虛驚一場,他暗自搖頭,納罕自己何時這樣敏感起來。
矯矯紫蛟戲水,錚錚瑟樂淌流。殷懷卻有些神思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