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他們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北,錦繡街沓至此處向北,便是萬畝碧玉妝,圍著十里煙花巷。
祝槿駐足,就見沈碧遮遮掩掩地打了個哈欠,眼中泛起了淚花。他從猜商謎時起就意興闌珊,想是累了。
祝槿便道:「我們找個地方歇息吧。」
沈碧又打了個哈欠,聞言良久,才遲鈍地啊了聲,道:「我不累,還可以玩。」
祝槿道:「明日吧。今天先就近將就歇一歇,明日再逛一逛,後日便走了。」
他二人離了車水馬龍的錦繡街,漫無目的地步於柳林之中。夕陽為娉娉裊裊的柳枝鍍上一線金邊,棲地的楊花忽被風卷著聚攏,忽又被吹散驚飛。
魁城除了來入幕的賓客,再沒有外來人口,因此也不設別個客棧驛館,唯有一個復來樓。祝槿既不能回蕪宮,又不能帶著個孩子去到那煙花之地,便只能露宿於外了。
所幸暮春天氣已暖,雖夜有薄露,但若只是粗簡捱過二夜,應當還不成問題。
祝槿與沈碧逐漸步入了柳林深處,垂絛如密雨,無邊無際地織著,四面寂寥無人,唯黃鸝展翅輕啼幾聲,又落回柳深處去了。
忽地,在柳絲掩蔽中,一座傾圮的祀廟影綽而現。祝槿微怔,他並不記得城北柳林中還有廟宇,但遠遠望去,那破敗的廟宇在夕照下投下斜長的影,又是確確實實矗立在此的。
若真是一座廢廟,倒正好可供他們投宿二夜。
祝槿這般想著,便帶著沈碧一同走近。
越到近前,越驚覺這廟未敗之前應極為雄壯偉闊,它的占地面積很大,經年的毀燒痕跡已然淡去,一些斷柱頹欄被整齊地擺放著,周遭的荒草也只及腳踝處。
祝槿略覺驚詫,這座廢廟竟是有人在打理嗎?難道有人住在這裡嗎?
他跨入廟門的腳步頓住,雖然這早已蕩然無存的「廟門」應不能被稱為門了。
黃昏的風輕輕搖晃著他手中的燈,燈苗左右搖擺,像掙扎的蛾。祝槿大聲喊道:「可有人在?
風挾著他的詢聲飄蕩在廟堂,勾起了廟頂一面幡的殘絲。久久無人回話。
祝槿更大聲道:「那鄙人攜小弟前來叨擾了。」
依舊無響,只有破幡烈烈鼓動。
祝槿與沈碧踏入了庭院。
庭院空闊,正對著一座大殿,此時霞光是成片的海棠色,落日隱於院牆之下,而那大開的殿門裡,一片昏黑,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穴,蠢蠢欲動著。
「走,」祝槿擎燈行在前面,對沈碧道:「去看看。」
他邁入殿門的一霎,搖搖欲墜的燈苗停止了擺動,簇簇燃著,照亮了前殿。
前殿正中,供奉著一座龐大的石像,那像著斑駁的青衣白裳,端坐於龕,肅穆莊嚴。但祝槿無法辨出此像所屬——石像的頭與手足都被粗暴地斬去了。
無頭的石像脖頸略傾向下,祝槿想,這應是一個垂憫的姿態。
主尊之後的龕中,無數神鳥翩躚於彩雲之中,一輪旭日升騰於雲海之上。只是因年久失繕,鳥、雲、日皆已褪色,不復斑斕。
祝槿轉而提燈朝西壁看去,西壁之上繪著一幅金光燦燦的畫。畫中央是一個新生的嬰兒,躺在樹枝之間,正安詳地睡著。而在蔥蘢的樹下,有條手臂粗的黑蛇正沿著樹幹緩緩向上爬。嬰兒渾然不覺,唇畔仍掛著絲甜蜜的微笑。
而此畫之所以「金光燦燦」,乃是因為——祝槿將燈籠舉至頭頂——畫的正上方,九隻用金粉所繪的金烏鳥盤旋於天,圍成一個圓輪。
祝槿微微側頭,目光從壁畫移至木牌燈上。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那木牌上所鏤的小字也是一句詩,詩曰:「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他把燈放低下來,回頭對沈碧道:「是日神廟。」
沈碧或許是太倦了,眼皮奄奄地垂著,聞言良久才應了一聲。
祝槿見他疲倦至此,便道:「天色晚了,我們便在這兒歇下吧。」
沈碧終於打起些精神,與祝槿一同步至龕後南壁下。
祝槿略清掃了下地面,從包袱中掏出二件舊衣平鋪在地,又拿出一件給沈碧蓋在身上。安頓他躺下後,便去關殿門,誰料那殿門年事已高,經不起一點顛簸,被祝槿用力一推,竟歪歪斜斜地塌倒在地,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沈碧的聲音從殿後傳來,他道:「怎麼啦?」
「沒事,你睡吧。」祝槿邊將門板搬起,恢復原位,邊道:「只是門壞了,晚上風來,或許會有些冷。」
他回到後殿,把身上的外衫脫下,又蓋在了沈碧身上,盤腿坐到他身側,道:「累了就睡吧。」
沈碧裹了裹祝槿罩在他身上的衣服,應道:「好。」應罷,卻遲遲沒有閉眼,只是盯著祝槿,眼眸清亮,如能訴衷。
祝槿也注視著他,他們的目光交接在一盞燈的暈黃里。
良久,祝槿問道:「怎麼了?睡不著嗎?」
沈碧搖了搖頭,欲言又止許久,才輕聲呢喃道:「阿槿,你會離開我嗎?」
祝槿略避開他的目光,道:「等你不再需要我的幫助時,或許我們便會分開了。」
沈碧把臉埋在衣衫之下,身體蜷縮成團,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
祝槿低低地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柔聲道:「我會帶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等你學會自食其力,再做別的打算,你無需為此擔憂、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