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祝槿由書攤背後轉到了攤前,不大的攤點上整齊地排放著五花八門的通俗讀物,多是傳奇小說一類。
祝槿的目光從中匆匆一瞥,略過了《天鳳成魔》、《最後的祭司——一個古王朝的血色回憶》、《常氏女的復仇》、《幽冥錄》一眾,落到了一沓位置最醒目、也摞得最高的書冊上。
書的封皮上印著行雲流水般的三個古字:東雲辭。旁邊是行小字:「太陽和月亮,兄弟鬩於牆。」
書販正坐在這沓書後,聲情並茂地朗讀著:
「勁冷的北風穿透了單衣,常娣感覺四肢百骸里的血液都在結冰,她終於再也走不動了,脫力跪倒在地,只好僅憑著最後一絲意識,雙手並著雙腳在地上爬行。」
「常娣將十指深深地插進冷硬的泥土裡,忍著針扎一樣的刺痛向前爬。卷著冰晶的風使她睜不開眼,只能聽任本能地爬進。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感到,在遍布傷口的手掌下,泥土漸漸變軟變暖了些,她勉強振作了一點,凝神定晴看去——」
書販的聲音抑揚頓挫,道:「冷月無聲,月光下,一汪潭水靜靜躺在山間。霏霏細雪綿綿落向蕩漾的水波,隨即快速地消融了。」
「常娣流下淚來,淚水滴在泥土裡,像緋色的花瓣。她縱身入潭,潭水很快變成赤色,一個男嬰浴著月光與血水來到了人間。」
「而就在此時,」書販的音調勃然而變,「一柄劍的劍尖抵上了這個剛剛成為母親的女人,羲和的聲音冷冷地響了起來,她嗤笑道:『賤人,你逃得掉嗎?』」
書販志得意滿地合上了書,復又歸到那沓《東雲辭》上,春風滿面道:「欲知悉後事,請購《東雲辭》,二十文一冊,市面最低價,買到賺到啦!」
免費的書聽完,聚集在攤前的大部分人都一哄散去,只剩下祝槿和一個四十餘歲的女人,女人衣衫樸素,拘謹地站在攤前,猶豫著問:「十五文,賣不賣?」
書販大驚失色道:「我十八文進的書,大姐你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那女人突然底氣十足地道:「十六文,不能更多了。」
書販覷了眼祝槿,對她不耐煩地揮手:「那您還是別買了,」又笑著問祝槿:「小郎君,《東雲辭》讀沒讀過啊?」
祝槿搖搖頭,拿起他剛剛打開的那一本,隨手翻了翻。
書販見有門道,眉開眼笑地站起來,將書頁撥到自己剛念過的那一頁,殷勤道:「這是第十七回 ,回名叫做《痴女怨羲和婦妒殺陪媵,恨雲中君浴月初升》,郎君可要買一本回家看看後續?」
祝槿合上書冊,不解道:「既然羲和殺了常娣,為何不殺那孩子,還讓他太太平平地長大成人,甚至日後危及到東君身家、性命?」
那書販聞言,立馬道:「郎君這就要看了整本書才能明白啊!」
醫鋪里的學徒忽從門後探出半個身子,朝祝槿道:「郎君,藥煎好了!」
祝槿聞言便要走,書販急忙攔住他:「書,書您還要嗎?」
祝槿不願再與他攀扯,付了錢,接過書冊,便往醫鋪去了。
等到祝槿扛著大包小包從鬼市子回到日神廟時,天已破曉。
黎明的光刺透夜雲,直射在腳印橫雜的雪地上,照亮了前殿無頭無手的神像。
日光之下,這尊東君像比黃昏時看上去更顯殘破,青白的衣裳上遍布各種劃痕與污漬。
隱約的啜泣聲從後殿傳來。祝槿轉至殿後,就看到沈碧坐在衣服堆中,正垂著頭抹淚。
聽到響動,他抬起臉來,雙腮依舊泛著潮江,卻被哭得更紅更腫的眼睛喧賓奪主,他囁嚅著道:「阿槿……我以為你……」
祝槿嘆了口氣,將手上肩上的東西放在地上,走過去幾步,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你生病了,我去買了些東西,今天便好好養病吧。」
沈碧猛地抱住了他,將滾燙的臉輕輕貼在祝槿腿上。然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被燙一樣收回手,悻悻道:「我不是故意黏著你……」
祝槿打斷道:「我知道。」生病的孩子總要比平時更脆弱一些,更何況是一個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他打開食盒,端出一碗藥,遞給沈碧道:「趁熱喝,還溫著。」
沈碧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咽著。藥很濃,入口之後是化不開的苦楚,細品起來,更苦三分,他卻依然喝得斯文。
祝槿又打開一個大包袱,將裡面的被衾攤開鋪好,左右撣了撣,回頭招呼沈碧道:「喝完了嗎?喝完了就躺進來睡一覺。」
沈碧乖乖應了聲,將最後一口藥咽下,從衣服堆中爬出,將自己裹進新的被褥,只露出一個毛栗子樣的小腦袋。
祝槿為他塞了塞被子,又抬手強行覆住他的眼,道:「睡吧,我在這兒。」
睡意像清淺的溪流,慢慢流淌在沈碧的意識中。漸漸地,蜿蜒山間的溪流逝入了幽靜的深潭,也終於沉潛成悠長的安睡。
沈碧是被作祟的飢腸喚醒的。因為睡得很沉的緣故,他醒來時並沒有立刻睜開雙眼,而是迷茫地等待著意識的回籠。
在這短暫的瞬息,他先是聞到了一陣米香,隨後聽到了水煮沸的聲音。沈碧張眼,啞著嗓子輕喚:「阿槿——」
祝槿坐在稍遠處,手中翻飛著二根紅線,他身前反覆著本書,書前,有隻小鍋正被架在火上煮著。